沉耀

《浮世绘》十一下

十一下

杨洁中途上厕所的时候，有个女孩子跟了过去。她支支吾吾地对着洗手的杨洁说，对不起，当年那样对你。杨洁从镜子里看她低着头。而她对自己做了什么，杨洁完全没了印象，总觉得担待不起。发生的事太多了，当年一件小事不足挂齿。于是她安慰她，没关系，同学之间嘛，难免有欺负人的现象。那女生好像被她的话惊呆了，可是、可是地说着。杨洁侧身走了出去，对她说，如果你太揪着当年的事不放，只会让自己变得更痛苦。你能道歉已经很好了，不像有些人，今天还不放过我。

杨洁要赶末班车回学校宿舍，掐着点走的早，没能参加他们接下来泡吧的打算。好像是没想到她这么早走，有个男生临走前叫住了她，说要陪她一起走到地铁站。两人并肩走着，走到一片树荫下时，突然，男孩跑到杨洁跟前，握着她的双肩说：“杨洁，我暗恋你好几年了，我一直都很喜欢你！真的！”

对于这种告白，杨洁已经是家常便饭了。以前她拒绝的干脆利落，拍开那些吃不着葡萄也要蹭个油的猪手。不过这一次，她难得觉得好笑，她跟这个男生很少单独呆过，说起名字来，也只是有那么个朦胧印象。他却说自己爱上她好几年了，滔滔不绝一看就是临时背好了的告白词，什么一重逢我就明白，你我一定命中注定，这么多年，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忘了她。看杨洁笑了，男生顿时心花怒放，以为自己的情话取得了效果。

“那么，”杨洁指着自己，“这么多年，你是想着我这张脸自慰的吗？”

男生懵了，没想到杨洁能变得这么下流。他也着急起来：“喂，我说，你现在都这个样子了，还有什么要……哎，你以前真是我女神，我真的好想好想坐你同桌。我也是不久前才听说了那些事，他们都说你脏了，变坏了，但我没关系啊！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学生，也是在高中天天混日子……杨洁，别走！你真的不觉得，你跟我在一起挺配的吗？我看你现在很孤独，我也…”

“你知不知道，被一个讨厌的人告白，这事有多恶心？”杨洁站住了。

“你说什么？…都今天了，你还觉得我配不上你吗？”

杨洁又笑了，但这笑叫男生傻眼，他还没亲眼见过谁能笑出眼泪来。他只在那些烂俗的青春片里看过，一个少女如何梨花带雨。但杨洁此时的脸蛋，却有一种不忍直视的扭曲，毁了五官原本和谐的排布。

杨洁：“配不上？搞笑。”

“那就是配得上…？”男生欣喜。

配这个字眼就把她笑得要死。怎么会有人用这种词去形容自己的感情。她还是没能撑到地铁站，湿润感从眼睛出发，贯穿了她的五脏六腑。她笑的不行。她知道这泪把男生吓了一跳，但她无从解释，这是她笑出来的，跟外人没有半毛钱关系。很快，男生甩开手，冲她嚷起了什么，她听不懂，却吸引了周五满当当的人潮。对于这现实版的青春剧，没有人愿意错过，杨洁和那个男生旁边，立刻围了一圈人。

“我去，杨洁，你真的变了啊，”男生堵住了她，“你当初怎么求我跟你交往？别以为我不知道，你暗恋我好几年了吧——”

一盆冷水把她泼透了。无中生有，又是无中生有。人到底是有多空虚，才能这么喜欢意淫啊？她以为她承担的误解已经够多了，没想到误解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，它从来没个尽头。

围观的人群立刻唏嘘起来，有人拿手机开始录像。那些录像发出的红色闪光灯，好像是她挨爸爸打时额头上留下的血，模糊了她的眼睛。车鸣声，广场舞声，叫卖声，单车铃声，打电话的声音——明明很嘈杂，她却觉得自己的内心变得好安静。当然，她可以不顾形象地回泼一盆脏水，但一旦提起了女人的贞操，那错的永远只有一方。她拨开了人群，踱进新的人群里。那些夜视摄像头不放过她，完美记录了她如何被人头淹没。

男生踢了个易拉罐，骂了句艹。但他很快发现，这件事能火——他要了周围人给他们拍的视频，放到网上。

大家都冲她吐痰，他只是加一口，又有什么错。就算有错，也是可以原谅的小错。既然他好死不了，把她也不能好活。她已经成那样堕落了，把堕落的姿态真实的呈现在网上，又有什么关系？反正，在这个娱乐视频层出不穷的时代，大家也能猜得出，他们只是在演戏作秀吧？

抱着这样的心情，男生点了发送键。他也自觉内容劲爆，已经等不及这视频火起来了。

离开了S城最繁华的地带，公交车经过的路途越来越寂静。今夜的月亮真的像个蛋黄。杨洁觉得很新奇，它要比平日见到的白盘子，更加古老而神秘。她一直盯着月亮，给自己编了一个勇者闯森林的故事。勇者想去森林探险，一路受到村长提点，碰见了很多可靠的伙伴，千钧一发之际总能起死回生，直到他们找到了那意外横财——宝箱。可那宝箱不在别的地方，就在他们出发时的脚下。为了找宝箱，他们屠了村，砍了怪，杀了各种精灵，血溅大陆，最后却发现宝箱只是个隐喻，真正的宝贝就是他们的冒险历程。后来的杀戮都是徒劳，生命为他们几人欲望而牺牲。他的伙伴们一拍两散，为争抢最后的物资，杀得你死我活。勇者凝望着夜晚的月亮，也是黄的，像是从羊皮纸上裁下来的。第二天，晨出的太阳融化了他的尸体。

杨洁只能逼着自己想这些，才得以压制总要跑出来的记忆。但这些幻想或多或少也参杂了现实的影子，变得血腥而沉重起来。从很早开始，她就发现自己不满足于“公主和王子过上幸福的生活了”。她看过爸妈的结婚照，那时他们好看的能胜过今天的所有男女明星。一套西装、一套白纱，笑的像吃了糖。他们真的成为了公主和王子，幸福的生活却迟迟未显形。

杨洁赶在宵禁之前进了校园，不用像平时那样翻栏杆。她没有回宿舍。反正她也融入不了舍友的闲聊，硬来只会是一片诡异的气氛。她跑到黑灯瞎火的教学楼，那里有个储藏室，门锁是坏的。夜晚，她常常在这里写作业，只要在有人巡逻的时候，记得把灯关上装作没人就好。

透过门缝，杨洁向外面瞧了一眼。第一波的巡视似乎到尾声了，她关掉手电筒，放心地打开电灯继续写作业。就在这时，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。她连忙关灯，屏息静气。可等了好一会，门外的声音也没了。

她怀疑自己听错了，于是又打开灯。可门这次竟然响动了起来！她慌了神，门外的人明显是有所准备来的。更糟糕的是，这门的门锁不顶用！门开的那一刹那，杨洁决断该把灯关上，自己装作模型，藏进了杂物堆砌的角落。

透过外面的冷光，她看见门框里站进一个瘦小的人。那人抱着胳膊，好像冻的不行。

“…有人吗？”

那人先是对着黑暗问。杨洁没有出声。接着，她听见那人抽泣起来了。

“拜托，帮帮我，我想回家，我要回家…”

杨洁咬咬牙，打开了灯。灯下站的是一个头发凌乱，衣冠不整的少女。被这突如其然的光明吓了一跳，她的身子不自然地抖了几下。懵了好一会，她才开口。

“…杨、杨洁？”

杨洁扫了一眼这个姑娘。从同学聚会跑回来，她已经够累的了，还有一堆作业要写，实在没什么耐心。对方也像读懂了，忙说：“你、你好…我是、嗯，我是……你是刘晓晓的小学同学吧？我是他初中同学…我是王小丫。在三班，也是高二的…”

“喔，我认得你，”杨洁的眉毛舒展开来，“你说过我坏话。”

待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