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耀

我只希望对自己感到满意

《浮世绘》十一上

十一上


前几天,靠酒精彻底的发泄了一通,小林老师也清醒了不少。他虽然还在叨叨着这世界怎么可以这样,他可不想因为莫须有的性取向名声鹊起,但好歹没再哀声叹气了。女同学们把他的生活写成段子互相传递,还给他硬是凑了几个对,其他男老师也没能免幸。张茜茜不是没有出面替他解释过,但同学们似乎最讨厌的就是毫无悬念。她们需要想象空间来弥补那没什么乐趣的生活,如果外界不给这空间有发展余地,她们就自己撞开南墙,打造一个。这下,连张茜茜也被卷了进来。有很多人在传,小林老师和张茜茜在谈恋爱,因此,张茜茜才出面帮他解释“不要相信那些自己臆测的事情,那不是事实”。后来还有更离谱的,什么张老师被小林老师威胁了,张老师不知道小林老师是同性恋就跟他交往,越解释越说不清。


小林老师就像个漏气的皮球,日复一日,气慢慢漏干净了,人明显没有先前的意气风发。就算有女同学再找上门来,除了课堂上的内容,其他的他闭口不谈。在杨洁的印象里,林老师就是一个不怎么能让人留下印象的人,这几天跟着他的一股怨妇似的哀怨气,反倒让她觉得那神情难以忘怀。每次上课喊起立,林老师就像看到猎物的恶狼似的,出于族群规则,不能把她们生吞活剥,只好用目光把她们一个个串起来烤。但那火也只是一瞬,坐前排的杨洁,在那张垮下去的脸上,很快就什么也不能捉摸到了。


那天中午放学,杨洁惯常去扔垃圾时,正好看见小林老师对着外边抽烟。从后面看,她还以为是哪个同学在凝目沉思呢,没想到是老师带头违反起了校规。天空像是被水稀释了,既不透亮也不浑浊。见有同学来了,小林老师立马把烟藏在身后。青春靓丽的少女朝她翩然一笑,说我看到了,没关系的。


小林老师窘迫地应着,等杨洁走远,才敢再叼起烟。这时,杨洁扔掉的那个纸团,像是活过来了一样,舒展了点那皱巴巴的身体。上面的笔记很狂草,不像是杨洁那娟娟的字体。小林老师定睛一看,口里的烟差点掉了。


嘿,小妞,你要坐在我的捷豹上吗?


如果只有这句话,小林老师还可以安慰自己,这是哪个男同学对于买豪车娶美女的人生梦想。可惜的是,底下那大大的生殖器图案,很清楚了然地诠释了捷豹的意思。那上面还有一个张开腿的小女人,画功不是很好,像一只四脚朝天的青蛙。女人的两腿根处,长了一只鲜红的眼睛,那眼睛被红笔反复涂抹,恨不得要把草稿纸划烂一样。


小林老师愕然了半天。这下,他全然顾不得自己的名声是不是在风口浪尖了。他向纵深的走廊望去,杨洁早就毫无踪影。他瞳孔失焦,怔了好一会。避世太久,他都忘了这个学校里还有一群在地狱里挣扎的人。杨洁收到这么恶劣的东西,为什么不跟她近在咫尺的老师说?她的态度那么坦然,是已经收到太多次了吗?小林老师不知道,这件事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。他觉得之前的纠结都好蠢好傻,比那些小他十岁的女孩子所遭受的,要轻松得多。


他当天回办公室时,有意无意地提到这个话题。办公室的大多老师,要么是已经知道,要么是被小林老师这么一说才知道,但他们的反应都有种超然的平静,像没听见小林老师激动的语气。


“这很正常啊。”“那又怎么样?”“我们班还有人做的更过分!”“反正她又没受伤,算了吧。”


教英语的余老师甚至还说,这就是要让她们锻炼锻炼,学会为人处世,不能以为这个世界全是好人,这点小纸条还不算什么呢,有时就算遭到围殴掌掴,她也不会多看一眼。她说她这是在用道家的思想教学,顺其自然,直到受欺负的女生自己能找关系解决,否则她觉不会嘘寒问暖。那些被欺负的人,就是太弱了,弱者自然要遭受弱者应得的对待,苍蝇不叮无缝的蛋,你被欺负,那也是有你自己的原因的。其他几个老师表示赞同,但也不太真心,她们要么忙着排名次,要么忙着改考卷,余老师不久前离了婚,对于这个已过中年的女人,她们只敢嗯嗯啊啊的苟同,否则怕刺激到她脆弱的神经。


小林老师在这一群年长者里,自知没有发言权。他不是不知道这些老师任职期长,比他有经验的多,可他还是莫名憋红了眼,想起刚到城里来时,那些讲本地话的人看不起他,那口吻也说的理所应当。你一个外地人,既然到了这里,就要入乡随俗啊,你自己不努力学说本地话,被欺负了难道还要我们可怜你吗?那几个人哈哈大笑,小林老师的拳头握的很紧,最后却都往自己身上砸。


出办公室的时候,他正好跟张茜茜擦肩而过。怎么啦,她问,脸色这么差,是不是有人又说你了?小林老师紧皱着眉头,没吭声地路过了。张茜茜突然觉得眼熟。这种神情,在小林老师刚来这所学校任教的时候,张茜茜经常看到。那时大家都说他还是个愣头青,做着那套要改革中国教育的白日梦。几个老前辈没事就教训着他玩,跟他灌输了一大堆人生经验。但小林老师那时还挺有个性,不吭声也不点头,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,好像思想者的人肉化身。


杨洁放学时被叫了过去。她想自己没犯事啊,学校也没馅饼给她捡,或许还是她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,班主任林老师也看不下去,要来点醒一下她,别让她误入了本就不存在的歧途。


没想到,老师把她拉到了学校的小花园。一路上小林老师都没话,杨洁也难得的觉得古怪起来。他们站在一簇簇的绿叶中,未经翻修的花草长的张牙舞爪,十分野性。


“杨洁,老师知道你现在不好过,你需不需要老师帮你做点什么?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让有些人不找你麻烦…之类的。”


杨洁笑了,小林老师觉得这女孩子真是坚强,他怎么从来没注意到这点。可没想到的是,杨洁说:“没必要做什么啊,同学之间欺负人,不是很正常么。”


这并不是杨洁第一次反省这件事。那天小学同学聚会,徐佳乐带着她进了包厢。扑面而来的就是沉默,大家装聋作哑,低着头刷刷手机,聊聊游戏积分榜的排名。唯一有趣的,就是观察人经过岁月后面貌有何变化。这就像猜不到的化学反应,必须得耐心等待才能对比。


杨洁进来时,所有人都盯着她看,她得体的向大家问好,成了少女的她一如往日动人,于是男生们原先那看笑话的心也没了。跟以往一样,杨洁这次也是来凑数的,她跟里面的任何一个人,都谈不上熟,所以徐佳乐邀请她来的时候,她就知道这是鸿门宴。如果向他们问起,杨洁是一个怎样的人,他们大多会说:“就英语很好的那个”,至于其他的,他们也不曾了解。但同学聚会的精髓就在此处:没有人关心你的心路历程,大家只期待着一个王冠掉了的公主,或者草根逆袭的故事。其间,有人不停问杨洁她的高中如何。她已经想好了应对措辞:还可以,没什么,差不多。含糊其辞永远是寒暄的利器。也有人故意装聋,问她读的是哪个学校,搞得好像杨洁没出成国的事她一点也不清楚。这种人就比较难缠,因为杨洁必须答的具体,而这具体又引来一波若有若无的磁场波动,怜悯、感慨、还有最重头的快意。她完全能猜到,那些人回家怎么跟父母交代:“妈,你还记得那个杨洁吗,她被初中开除了之后,去了所超级烂的高中。”然后她们的父母会说:“哎,我当年就知道,以后出头人地的,肯定不是班里最聪明的!”就好像杨洁这几年的人生轨迹,完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。


杨洁本来就没什么集体归属感,对久违重逢的尴尬,倒也自得清闲。一桌都是还没超十八的少男少女,引来了过客的不少注意,在座的人顿时也有点诚惶诚恐,为自己的年轻感到负罪。他们这个年纪的人,不仅令人恐惧,还得互相提防。大家以前家境都不错,几年过去,未必还是当初。在没搞清楚的情况下,没人敢贸然主持大局。能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,就是那本菜单。光是针对点菜的讨论,就占据了他们交谈的大部分内容。首先,没人愿意当那个汇总意见点菜的,大家只好饿着肚子,直到你埋怨一句,我不满一声。然后最饿的,就被推出来点菜。好,点菜,一本菜单要给他们十八人依次看个遍,再加上犹豫、重看的时间,点菜直接耗掉一个多小时。然后吃饭时,也不能说话,一个晚上一眨眼就过去了,唯一弄的比较像在聚会的,就是碰了个杯。十几个杯子哐呤哐当地,碰在一起又好像隔了段距离。从高往下看,一定像游乐场里的旋转茶杯,头晕目眩。



接十一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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