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耀

我只希望对自己感到满意

《浮世绘》二十

二十


从机场看向宽阔的跑道尽头,能瞧见城市的剪影,那些平行、伸移的高楼,被沙一样的土色晕着。在杨洁眼里,这些都是现代文明为未来的自己所铸的墓碑。来往接机送机的人像是要蹬穿了地板,如果有人从过去穿越至今,大概毫不怀疑,这里的人会被自己的步子的节奏搞得神经衰弱。在各种各样的鞋跟敲击完瓷砖之后,杨洁很想抽烟,却也知道要这时候提出抽烟,她爸搞不好会直接甩她两耳光。为了即时发泄自己的怒气,那用人模狗样换来的面子也可以不要了。


她看着杨皓从远处走来。她认得这个男生是谁,却不敢把他跟自己联系在一起。那按着耳机摇头晃脑的样子,直叫杨洁想捏着鼻子去厕所里呕一番。从世俗意义上说,她可以承认自己堕落了,被那些“不好的”东西玷污了。可实在没法接受,那个被捧成圣洁的化身的弟弟,居然也成了这副模样。像是妇人被防不胜防的人贩子,从小巷里拐去了孩子。再见到时,都怀疑这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土里土气,曾经对他年幼时光无上的虔诚,也就随之破灭。


杨洁的爸妈搓着手,一路搓回了家。弟弟杨皓也就晃着头,一路晃会了家。杨洁则一路上都想点燃些什么东西。再不看见火,她的肺就要炸了。


后来,她若无其事地坐进了陈川旁边的那个空位。她以为自己做的很自然,就像是食堂人真的多到找不到座位了一样。所以等她旁边的三人纷纷停下筷,用讶异或掩饰讶异的表情看着她时,她确实难以忍受了。


“你...你是需要我们做什么吗?”刘晓晓试探地问,“我不保证能找到关系,动得了他,但叫人打一顿还是没问题的。”


“不是,不是副校长的事。是我弟...严格来说,是我妈。我这周末回家,都快被折磨的烦死了...明明是我弟的问题,所有人却觉得是我的错。”


“你有个弟弟?”王小丫问。


“对,我妈生他的时候多交了点钱,所以没被政策绊倒,然后这家伙现在叫他爸恨不得把他塞回肚子里去。”


“发生什么了?


“他刚从国外回来。美国,那边放秋假。”


“你弟在国外读书?”


“对,读初中,”杨洁瞥了一眼他们交换的眼神,瞬间明白了,“哦,我们家一直不穷,原本我这时候也该呆在国外的...不是什么重男轻女。”


“那你弟怎么了?”


“他疯了。”


刘晓晓咽了口口水,看向陈川。陈川正在抹桌上的一个油点,谁也不知道他干嘛要费这个力。


杨洁继续说:“我说的还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。自从我退学之后,他对我的态度一直就很疯癫,我当时纯当他青春期,没在意,却没想到他今天还是会这样。”


“你...退学?”刘晓晓困惑地看着这个年级第二。


杨洁正欲开口说点什么,就听见不远处爆发了一阵狂笑。一个大高个和一个小矮子对峙着,两个饭盒扣在地上。那大高个的动作十分笨拙,像是他才拿到这具身体不久,还不太熟悉怎么运用。而那个小矮子就精神多了,放游戏里,肯定是操作满级,自如地跟几个喽啰绕着圈,逮着空隙踹一脚,把那大高个当猴耍。


杨洁说这里太闹,我改天再找你们聊。没想到,她一起身,一声咆哮就把她震回了座位。那咆哮每个人都听得透彻,像是古人在被五马分尸时嗓子里冒出来的,亦像是铁轨常年被火车压抑的屈辱。但大家只是听着。听着这一声声歇斯底里,实则看不见摸不着的声波停止下来。很难说那时有多少人是被吓住了,还有多少人是根本就不关心这事,他们才能保持出奇的稳定。总之,在这不带换气的咆哮中,所有人都找到了一点安宁。在结束的那一刻,甚至有人长出了一口闷气。


然后,那个发出咆哮的大高个被撞到角落,一大堆油腻的鞋底争先恐后地在上面踩来蹭去。往塑料箱里扔不锈钢菜盘的动作倒是爽快了不少,很多学生忽然忘了要按照规矩叠起来,就噼里啪啦的往那一摔,转眼堆成了小山,把食堂阿姨的唾沫和方言味儿的脏话,全给埋掉了。在那些头也不回的学生中,陈川难得的发现,他们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生长着,那种东西叫他们焕然一新。


有好几次,陈川被罚站的时候,都从走廊上望见了那大高个。凭着校服上脏脏的印子,认出他来不难。他漫无目的的游荡着:一会儿踹踹花坛,一会儿蹲在台阶上好像便秘,一会儿又翻出试卷撕个粉碎,再一脚脚踢飞它们,却屡次踢了个空。从高处俯视他人,总让人沉浸在近似于神审视万物的心态。陈川在这一下午的俯视中,忽然明白了别人看到他后,眼里那股新生的东西从何而来:那是骄傲。是一种有人已经崩溃,我却仍然像个正常人维持着基本理智的骄傲。难怪,陈川朝空气点点头,难怪他们要因一盒作用不明的药就乱猜他是得了小儿痴呆。无论在哪所学校,感觉有人比你还糟,都是一件能让人感到幸福的事。就连最差的人,也要靠比他更差的人活着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他们这些人的存在,就是为了赋予那些名校学生更高的价值,一想到这一点,陈川哧哧地笑了起来,以前身在提起名字就会受到褒奖的学校中,怎么从来没发现有人替他作出了牺牲?报应啊报应,他又摇了摇头。


这些自言自语似的反应,全都被张茜茜看在眼里。余老师正在训王小丫,她想向这个跟陈川走的蛮近的学生问问话…但学生就像个座席,还是得先来后到。


“你是个女孩子,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呢?”


王小丫埋着头,上嘴唇压着下嘴唇,扭曲的唇形仿佛定格了。余老师见她不语,似乎更生气了。但就算她说了话,谁都知道余老师也会生气。


“你说你,天天在我课上画这些东西,像什么话?你爸妈知道吗?你爸妈就不害臊吗?你来学校不好好学习,还想着干什么,搞这些东摸西摸,你要是以后靠这玩意吃饭可以,那你现在画的是个什么鬼样子?除了浪费时间,还能干嘛!”


张茜茜抬起头,越过办公桌之间的挡板,朝王小丫那里看一眼。王小丫虽然大气都没出,但正在抹眼睛。张茜茜觉得有些欣慰,她已经好久没看见有哪个孩子被训哭过了。训人在这里不是稀奇事,而垂下头的学生脸上到底有几分动容,张茜茜也猜得到半斤八两。如果训话真有用,也就不会出现一个人从学期开始到学期末都在挨训的情况…不,如果训话真有用,这学校根本就招不到生,所有人都会在师长父母的教诲下感激涕零,奔向一本成为国家栋梁。但这事没有发生,意味着训话没有用。但他们依然继续训话,就像学生早知道哪些事做了会挨骂,也要继续去做那样。每个人都在做那些自己认可的事,每天在做,永远在做,不管结果怎么样,都一定要做。哪怕别人不可理解,也看不到什么好处,那些事就像是出生起就带着的使命,不得不做,于是,那些被人认可的,就叫做优点,不被人认可的,就叫做缺点。但它们到底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胎记。张茜茜有时觉得,“忠于自我”其实不是格言,而是与生俱来的事实。


上课铃打响了,余老师那晃动着手指却没个停当,一根一根的打着,像是要穿过皮肤戳进王小丫的心脏。张茜茜及时打岔,和颜悦色地趴在挡板上,说我是三班的班主任,这学生交给我来骂就好了,余老师你最近很辛苦吧,现在在上课,耽误了学生学习可不行,先让王小丫回教室,我今天放学一定好好跟她谈谈。


余敏瞥了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老师一眼,张茜茜看得出她对自己的能力并不是很放心。但她还是卖了个面子,让王小丫走了。走的时候,余老师还在发牢骚:“学什么啊,像她这样的人,哪能学好啊。”


放学后,张茜茜等了很久都没等到王小丫,她去教室一看,发现她正在搞卫生,但奇怪的是,只剩下她一人了。王小丫抹抹汗,说她是今天的卫生组长,其他人都提前走了,只能留她来做。张茜茜便装作很气愤的样子,说谁这么大胆,敢逃打扫卫生?王小丫说,老师,我可以帮他们搞,没事的,我不介意。


说这话时,王小丫是笑着的。可这笑比她在办公室哭还让张茜茜不安。在苦难中笑得出来的只有两种人,一是刚刚面对苦难的强者,二是发现自己根本没这么强的普通人,在不间断的折磨下对自己的弱小感到漠然,才能笑得出来。张茜茜看着王小丫熟练的拧抹布,红色的塑料桶反射着夕阳的光。她手下冰水眼睛都不眨一下,那一看就是在家干活干多了,吃苦吃过来的。张茜茜在来这所学校当老师之前,常常看电视上报道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功课劳务两不误”。她以为正是因为尝到了生活的酸涩,那些穷孩子的学习动力才会如此之大,省去了很多跟父母老师纠葛的时间。而她听王小丫的父母跟她诉苦过,这孩子一到初中成绩就不行了,就去跟那些坏学生混了,但看着麻利地抹窗台的王小丫,她觉得自己想什么都是多余。既然她都不帮她干干活,那还是闭上嘴比较好。


锁上门后,王小丫刚刚还挺自然的双手,忽然像是被看不见的铁链捆了起来,缩在身前,却又放的很不舒服。还没等张茜茜讲话,她就开始背起已经打好的腹稿:“老师,我错了,我以后一定不会在英语课上画画了。我真的错了,请你不要告诉家长,我一定改正,我已经写好了检查…”


这态度让张茜茜诚惶诚恐,一时间都搞不清他们是师生关系还是劳改犯与监狱长。她看着那张边缘破破烂烂的检查单,想了想还是接过来,却扫也没扫一眼。这种东西在每个老师的书桌上都必不可少,常常被用来当杯垫,要谁有心收集,一学期下来能编成好几本书,可以叫《检查单范式大全》。平时作文扣的一分不剩的同学,一夜之间写作水平到令人咂舌的程度,这当然是上网抄模范的,但没人会去追究这事。双方都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,学生要挤出打电玩的空档胡乱抄写,老师要装模作样地审视一番,但这就是“悔悟”这词最具体的表现,是人肉眼可见到的形式。而形式就够了。既然人天生无法知道别人在想什么,搞清楚又太难太花时间,借用形式来进行交流是最好的,不管“悔悟”是否存在于学生心底,要起码能拿得出它存在的证据。一个宣传自己能力很强,但没有任何证书的人,是只会成为笑料的。固然有不少人抨击这种形式化的东西,但要连形式都没有,那别人根本就不会瞧上一眼。


王小丫还嘀咕着张老师会怎么责怪她,毕竟余老师对她的脸色那么难看。却没想到张老师没打算就她上课画画的事说点什么,她首先提到了那次跑一千六的事,张茜茜说,我没注意是你报的名,是我疏忽了。当时本该拦着你的,你那一倒,吓坏你爸妈了。


见王小丫茫然的样子,张茜茜说,为什么呢?


为什么你体育不好,却要报一千六?为什么你学习时间很紧,还要帮别人打扫卫生?


老师,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。王小丫平静地说。


张茜茜想问,那你换种活法,可不可以啊?但她没这么说,因为这太残忍了。光是有这么个问题出现在她的脑海,她都觉得自己冰冷的可怕。


于是,她又问了第二个问题,你觉得陈川这人怎么样?


王小丫冥思苦想了一会,好像很难回答。最后只说出四个字:“不是坏人。”


“能不能具体点?不是坏人的人有很多啊。”


“但在这里很少。”


张茜茜沉默了,王小丫倒像是卸了什么包袱,肩膀难得的放松下来。她们在走廊上望着逐渐退场的红霞一会,然后,王小丫忍不住笑了,她说:老师,你能不能说点什么呀,你既不骂我又不说话,我会很紧张…


“我觉得,你是个很好的孩子。”张茜茜说。


王小丫正等着下文,因为一般夸她好的,之后都是一声“你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”,或者“你现在怎么现在会变得这么坏”,但张茜茜只是又说了一句,从各方面来看,你都很好。


王小丫张张嘴,想问,那坏人是不是就不会被同学泼水,不帮别人搞卫生也不会遭到报复?好人就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吗?但她不敢问,她觉得要问了,就是在不满了,有这句话就够了,她不再奢求更多。随着夜幕的登台,她的心也像是被裹上了一圈黏糊糊的东西,明明老师这回真是在夸她,却叫她伤感。或许是白昼消逝的缘故。


再一次看见杨洁时,她很心不在焉,似乎连有个双眼皮贴没摘下来都觉得不要紧。她约了王小丫他们三人,到离这最近的一家肯德基通宵写作业,咖啡钱她包。王小丫的爹这几天都在跑长途,她娘听说约她的杨洁是年级第二,就爽快地答应了,但临走时还是一路叮咛,就怕王小丫一个不留神,给谁套麻袋里卖了。


“娘,大城市里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啦。”


“别傻了,既然都是人,那防人之心不可无!”她娘递给她一把小刀,“小丫,带上,你知道我多担心你…”


王小丫叹了口气,还是拿上了。


虽然打着写作业的幌子,但除了杨洁之外,其他人都抱着一种听故事的奇异心态来赴约。刘晓晓和陈川很早就来了,陈川在一边替他写作业,他就跟人联机打游戏。遇到不会的题时,陈川就要借他的手机搜答案。第一二次还好说,第三次时,刘晓晓忍不住嚷了起来。


“稍微快点,过程别写那么详细,否则我队友要骂我!”


“不那么详细,那就算错?”


“哎呀管他呢,反正老师看你写了就行,对错去他妈!”


刘晓晓一把夺过手机,陈川望着那网游花花绿绿的界面,手指在上面暴风雨似的敲击,他看了半晌,好像什么也没悟出来。


“我不明白这游戏有什么好玩的。”


“你爸妈让你打游戏吗?”


陈川摇摇头。


“那当然啦,你以前肯定都忙着学,再说你现实里学习那么好,没必要靠游戏回血。”


“回血?”


“就是说,你考得好别人都夸你,不需要在游戏世界里逞威风。”


“…那,你打的好吗?”


“我段位很高的,”刘晓晓调出一个排行栏,又缩回了手,“我这是全靠亲手打,也有人花钱买代打练级,太不公平了…”


见陈川半天没个反应,刘晓晓唉了口气,“你知道大学有人花钱买替考吧?就是这意思。”


陈川这才露出“原来如此”似的表情,刘晓晓不由得感叹,跟你聊天太累了。但他倒很乐意分享自己的网游经验,压根不打算再让陈川提问。


“我一开始也不懂操作,小学时我家都没电脑,那时人人都用按键手机,诺基亚人手一个,哪能想到今天这么方便…第一次玩是我看别人都在聊这个游戏,我就叫我爸给我弄台电脑。电脑弄到了,但我鼠标都拿不好,菜鸟得很,被骂成垃圾,气的我要命…我在学校里,那帮人也这么骂我。但不一样的是,我多玩几次,就熟了,再新来的菜鸟,就会膜拜起你了,哪像上学,上那么多天,成绩还是那个屌样子,被欺负的还是被搞得更惨,完全不知道怎么办,而且游戏有攻略,学习哪有攻略?”


“不,有方法的。”


“呵呵,那是对你们成绩好的人来说。你们干什么,都能算是有用的学习方法,而我们干什么,都算是不务正业!别以为我没试过那些所谓的学习秘籍,但到头来都顶个卵用,在我去研究那些技巧的时候,人家早他妈把我甩几百名了!等我回过神来,我他妈…我他妈想找人诉个苦都会被骂!说我做这些全都是在浪费时间!我他妈不想成绩好啊,艹!”


陈川惊愕地发现,这话末尾居然有点嘶吼的哭腔。但那声音很快变成了大笑,哈哈哈,还是游戏有意思啊,哪怕有人骂你狗屁,你又不知道他是谁,何必生那个气呢?比现实中指名道姓的说你垃圾,是倒数第一,要好得多了。


等刘晓晓这番感叹完,那手机也像是感召到了他的愤懑,好长时间没个动静。刘晓晓急得跳脚,脏话像绕口令似的滚了出来,旧款的苹果手机敲敲打打几下,居然黑屏了,开机键都快按烂了,也没有反应。他顿时泄了气,完全没了抱怨时的乐子,倒在滑滑的桌上,说这就是命啊。


陈川拍他一下,叫他起来写作业。


“早知道,就把手机借你好了,这些题我压根就不懂…”


“我没帮你写作业的时候,你怎么应付的啊?”


刘晓晓嘿嘿一笑,说还不是靠那些搜题软件,帮了他们这些不想写作业的人大忙。有人说二十一世纪最该感谢的是发明网络空调的人,刘晓晓看来还要加一个搜题软件。陈川说,搜题软件是为了没人辅导的学生准备的,刘晓晓回嘴,“你干嘛这么一本正经,你以为那些开发者那么笨,想不到啊,这软件最忠实的用户,还是我们这批离了这软件就活不下去的人。”陈川便低头看作业,不再表态了。


之后,王小丫到了,也摊开作业来写。杨洁是最晚到的,应该是刚刚兼职结束,脸上的妆还没卸完。她先履行承诺,端了四杯咖啡过来,刘晓晓正以为她能活跃下气氛,没想到她也说自己要学习,等学完了再聊。刘晓晓嚎了一声,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呆,就箍起胳膊,压着摊开的历史作业打盹了。


夜晚逐渐安静,不时有经过的人瞧一眼他们,暗自感慨一声。学习、学习、唯有学习。这是所有学生都该做的事。他们这么想着,对眼前这符合学生定义的现象特别满意,接着,他们舒适地找到自己的座位,开始干符合自己人生定义的,那些该做的事情。


至于那些不该出现,却零零散散的闯进在每个人人生中的事,没有人关心,也没有人在意。时光的长河会自动把它们过滤,让那些无序的现实,经过几句人生哲理的梳理,就砍掉那些不符合逻辑的部分。死到临头,人人留下的,只像是一本可以慢慢品味的传记书,而不是他们从生到死都无法挣脱的牢笼。



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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