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耀

我只希望对自己感到满意

《浮世绘》二十三

二十三



陈川被叫进副校长办公室的时候,都把三天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。这么一提醒,他才慢悠悠地背起手,背书似的说:


我们一到,他就跳了。我们什么也没能看见。


没有遗书?


没有。


真的没有?


没有。


副校长笑了一下,好像在看一只宣称自己智商过人的猴子。陈川想,他大概也对杨洁这么笑过。


他还记得那个黄昏。黄昏并不特别,陈川经历过十几年的黄昏,但他唯独记住了这个,因为有人死了。有人用生命给别人刻下了记忆。他跟刘晓晓从六楼转下去的时候,已经围了一小圈人。楼梯长的像没有尽头,那时距离打放学铃还有十分钟,教室里满是哄闹,没人能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。


十分钟,这里就能变成一片汪洋。


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围在那个人身边,在提前出席他的葬礼。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眨眼,发出呼吸之类的噪音。他们只是凝视着那摊东西,像是有谁在地上开了个黑洞。没人能去想什么生死的存在问题,眼中只是看见一个人,旁边落了一滩血。


死状并不好看。这是过了许久,陈川才下的定义。他们没有见过死人,自然也不懂好看不好看的问题。直到有撮女同学提前出班,肆意的笑闹折成尖叫一声,他们才明白这人死的很惨。奇怪的是,第一目击者们都默契的把这件事,当作生活本身来看,他们没有一个人发出那种不可思议的声音。直到学生们陆陆续续的从班级出来,爆破的分贝划开了厚重的空气,那首先围观的人才看够了似的,逐一散去。


陈川还是没能知道那人叫什么。他见过他,从走廊朝下俯瞰的时候,他就常在那块现在放着他尸体的地方徘徊。那个大高个,用多年积累的血肉砸向这个世界,可还是连个坑也没能砸出。血迹很快干涸,印子只给跑道稍添了一笔颜色。之后不断有人拉着自己的同学,也要找上半天,才能指着那块地方叫他看看。“这死了个人”,他们说,尽管没人知道这人是谁,在哪个班级,又为什么要跳,但对于死了个人这事,就足以说上几句话了。这个陌生人,到底用生命换来了别人对他的关注,几句话,也总比活着却没人看强点吧?可惜他看不到了,除非有在天之灵。而没人能看到尸体后还信那东西。活着与关注,鱼与熊掌不可兼得。


刘晓晓很早就说他们会被找麻烦。陈川刚开始还不信,因为前两天根本就没有动静。出于各种为他们好的原因,老师没有向他们提起这事。而有一大部分人都还没听说。现场处理得很快,没人知道连球门修缮工程能拖一年的学校是怎么办到的。在这件事上,他们专业到不露痕迹。就连叫陈川去办公室,也打着学习态度不端正的名义。


“真没有遗书?”


“没有。”


“那玩意,收着也不吉利吧。”


哪怕陈川是复读机,也对抗不了副校长先入为主的猜疑:一个人死了,怎么可能什么话都不说?牺牲自己的大好生命,难道就不想控诉一下是谁逼死了他?越是被否定的事实,越是让人有想象空间。当然,陈川不知道,副校长不仅是因为他的设想就拷问他,只是没有遗书,对家长那边很不好交代,就怕闹上来,败坏了所剩无几的名声。


陈川出来的时候,轮到刘晓晓进了。他紧张的满头大汗,就算问心无愧,他还是得瞒一件事。


“这件事会被报道吗?”小林老师问。


办公室已经聊这个话题有几天了,狂热也慢慢退潮似的散去,对这个学生为什么自杀的揣测,也像抛出的石头沉落湖底,没了下文。小林老师读得懂空气,这时候再提这事就显得有点偏执,于是他只能找张茜茜谈谈——而张茜茜一直没加入进他们的讨论。她好像跟人聊不来似的,越常对着电脑。


“肯定不会报道,”张茜茜说,“其实S城学生跳楼一直以来都有,我听别人说,就连大一生都跳了几个,但全压下去了,传出去很难听的。”


“你知道他为什么跳吗?”


“昨天咱们开会之后,高三的老师有聊过这孩子。他高考没考好,复读一年,然后一直挨欺负,搞不好是受不了了,当然学习压力大也可能,”张茜茜喝了口水,“高四的人一般都挺有负担,毕竟高三时以为就要熬出头了,没想到绝望还得再来一遍,唉…”


“可这学期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啊,又没考试又没…就是很普通的一天。”


“很难说吧!他也没留下遗书…父母不和,情伤,都有可能。”


我只知道这么多了。王小丫走过满是油污的地板,饭都没来得及开吃,就把这段对话复述了一遍。


“你咋偷听的啊?”刘晓晓问。


“我在办公室门口罚站。”


“又罚站?谁对你这么不客气啊?”


王小丫瘪起嘴,“其实也是我不好…我上课老画画,老师就经常盯着我。而且我画的也不好,很丑…”


“那你干嘛还画?”


“…喜、喜欢呗。”


边喝汤边看参考书的杨洁抬了头,像是听到了个蚊子,又立马低下去。


“那个跳楼的…上次,就在那边吵了起来吧?”


“对,”陈川瞥了眼刘晓晓指的方向,他们对那狂躁的吼声还心有余悸,“你知不知道当时围着他的学生,是哪个班的?”


“我怎么知道!”


“那就陪我跑一趟。”


“啥?人家可是高三的!”


“那又怎样?”


陈川留了包纸巾,就起身倒饭了。刘晓晓盯着他咕哝,“我去,他真把我当小弟使唤啊…”


“你收了人家的纸巾。”杨洁对着书说。


“我又没强迫他!他自愿的!”


“你也是自愿收的啊。”


“他家不缺纸!”刘晓晓气冲冲地站起来。


在整个年级六个班里,找到几个连面都记不熟的人,跟换个借口浪费生命差不多了。他们翘了晚自习,去高三的班级外边徘徊了几圈,里头的人却像是躲纠察躲惯了,个个的脸都保护得极好,只能看见黑黝黝的后脑勺。座位不是按个子排的,所以唯一的线索身高也没有用。他们像晕头苍蝇绕着粪便转,找不到落脚点,最后一次,陈川脚步没停,眼神却也早就从教室里跑掉了。


“你们两,他妈看什么看啊!有病啊?”


一个修齐刘海的男生叼着烟,含混的冲陈川他们嚷。他们原本背道而驰相安无事,这一看就是来找麻烦的。


“我们躲老师,就上来转转…”刘晓晓摆着手,那人发出老人家吐痰的“嗬”,喷了刘晓晓一鼻子烟,“当老子瞎的是吧?找谁?有屁快放!”


陈川:“我们找跳楼的那个人的同学。”


“他?咋,你们是他朋友?他也有朋友?”


“不是,因为别的事。”


男生靠回了栏杆,又吸了口烟,“那人是我们班的,你有什么事?”


“你知道是哪几个人在欺负他吗?”


陈川这一问,刘晓晓也吓得半死。那男生立马把目光移回来,烟味又喷了刘晓晓一脸。他比着ok的手势把烟从嘴里抽下来,青灰的胡渣耸动着:“欺负?谁欺负他?”


“有几个人。”


“没人欺负他,他自找的!”


“他做了什么?”


“关你什么事啊?”


“他做了什么?”


那男生笑了:“他傻逼!”,立马又嗦起了烟。那火光在夜里晃来晃去,一不小心就会栽到人身上。


“他什么也没做?”


“他傻逼!你听不懂人话吗!你也傻逼!”


“你不能这样说。”


“草他妈,你小子看不惯是吧?老子就欺负他了,你他妈想怎样?”


“他死了。”


“所以呢?”


男生把烟扔在脚下,碾来碾去,眼睛紧咬着陈川,“你特么皮痒是不是?找揍呢是吧?”


“他死了,你知道他死了,”陈川站前一步,或者是刘晓晓往后挪了一步,“这是他最后的…”


男生夺过陈川递来的小纸片,纸片撕的只够写一句话,借着火机的光,他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故意,抖着的手把纸片烧成了火苗。刘晓晓赌一定是后者。


“没了,他已经死了,我什么也没看见。”


“你看见了。”


“灯光太黑,我没看见。”


“你明明看见了!”


刘晓晓诧异,原来陈川还会捏紧拳头。


“这纸上是空白的,跟我有毛关系。”那男生又转过头去。


“你明白他要说什么。”


“傻叼,滚回你班里去!”那男生把手一拍,栏杆发出一连串颤抖,“一张白纸,我懂个屁?”


“你肯定能懂的。”


“妈的,他自己找死,我们只是跟他玩玩,他跳楼又不是我们逼的!”男生的手指怼上陈川的鼻头,“他特么心理素质那么差,我们怎么知道啊!他上周才转学过来,整个人跟个神经病似的,以前的人也不是什么好鸟,他一死,董哥都他妈被他搞走了,你们还想怎么样?”


“董哥?”


“操,就那个玩他玩得最狠的,”男生又抽出一支烟来,夹在手里,“他心里过意不去,就没来上学了,脸跟个垃圾似的臭,你还想怎样?你想把我也搞成这样是不是?你他妈到底谁啊?心里很爽是不是!”


陈川最后还是挨了一拳。刘晓晓真对他没什么话好讲了,原本藏遗书这事就疯了,还当面对质,他搞不清陈川到底玩的哪出。他们自然没回班级,也懒得看把晚自习诠释为打游戏的人,于是就在校门口的阶梯前蹲着,一幅无所事事的痞子样。月光纯洁的很。陈川不时就咀嚼下空气,肯定是腮帮子疼的难受。


刘晓晓许久才问:“没交出来,我们这不算犯法吧?”


“要是我说算呢?”


“艹!”刘晓晓沉默了一会,“你骗人是不是?”


“没骗你,我们耽误破案。不过本来就没什么案好破的。”


陈川说的没错,按理来说应该是警察来审他们,可不知怎么变成了副校长。看来事情已经私了,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,那一切绝望的吼声就被塞回了肚子里。


“你说,这遗书能怎么样?它上面什么也没写,就跟废纸一样。我们如果不捡起来,肯定被风吹跑了。就算我们给副校长,他们真的会当回事吗?他们对真相一点也不在乎,肯定就随手给扔了。”


刘晓晓一跺脚,“可也比烧了好!”


“起码我让他们知道了,他有话要说,但是没说出来。”


“那又怎么样?别告诉我你真打算当个救世主。”


“我没想救谁,我自己也有问题,”陈川望着稀疏的路灯,“我自己也想死。”


“那你就去死啊!碰的一下,一切都没啦?跟那人一样,名字都还不知道,他就死啦!然后叫你爸妈别找关系,把这事爆出去,搞不好查到副校长头上,他就能被开除!然后呢?然后迟早他妈又有一个副校长要来,校长还是连影子都见不着!一切还是原样,我他妈又得找人帮我写作业!”


“…你可以自己写啊,你不是不行。”


“你?你讲这话真像那些大人,”刘晓晓对着空气,架势像斗鸡,“我怕了,行了吧?我真怕了,我怕的不是被老师骂,我怕的是我努力还被老师骂,那感觉你肯定没受过,你学好了,只要保持成绩就能一直得到表扬,我被别人揍个半死的时候,没人会为我出头,他们跟刚刚那傻逼一样,都觉得是在玩,玩玩嘛,被玩的至于那么不爽吗?玩个叼啊,有把人玩出命来的吗?我…操!”


刘晓晓哽咽了。陈川瞄了一眼,“你大概受了点刺激。”


“谁他妈没受刺激?有人都他妈跳楼了!可有人把这事当事吗?明天我肯定就忘了,跟你讲,没人会记住自己没做什么。人就是这骚包样,然后发现别人也是这骚包样…”他顿了一下,终于说了句人话,“你别介意,我今天心情真不好。那高三的人太操蛋了…”


陈川便没有接他的话,等刘晓晓继续发泄。他知道今晚过去,刘晓晓还会变得像以前那样对一切都圆融通达,抓紧每一个机会建立他的关系网。陈川并不是不知道那意义不大,在大人眼里什么也不是,但人就是靠什么也不是的东西活下来的。那本几乎被翻烂,屡次打补丁的薄册上满载着刘晓晓的青春。尽管它并不美观,但却是他唯一能拿出来跟别人炫耀的东西。有的人是成绩单,有的人是小纸条,有的人是某段回忆…要没有这东西,那没有人愿意活过青春期,去接着迎接他们永远在寻找嘱托的人生。


刘晓晓再开口的时候,显得非常疲倦,“你咋能确定,那小纸片就是遗书呢?搞不好只是个垃圾而已。”


“我不知道,这纸条挺新的…直觉。”


“那也可能是他顺手带上天台的垃圾啊,跟遗书没有毛线关系。”


“他肯定还是想对别人说点什么吧。”


“那为什么不写?”


“不知道怎么说。没人教过。”


“操,人都死了,好歹就要说说自己碰到的那些丧心病狂的事,起码能给别人一个警醒。一声不吭地跳楼,太怂了吧?”


“能跳楼的,都不怕死了,还怂?”


“我知道,我只是很不爽,”刘晓晓一甩胳膊,“他要能骂几句脏话,对这个学校对这个社会,对这个天杀的副校长,哪怕骂得毫无逻辑,小学生水平,我也认了,这人死的有正当理由。可什么话都不说,拍拍屁股就走,这十几年,不就跟白活了一场似的嘛!”


“他要还想说点什么,可能就不会跳楼了吧。要真讨厌自己的生活,那就说明他还有想让生活变好的希望。等哪天这希望都没了,那差不多就该跳了。一切都无所谓了。”


刘晓晓唉了口气,“反正,真惨。更惨的是人死了就死了,之后什么也没法改。要是那天我们去的早一点,说不定能跟他聊聊天,他见到别的惨人,可能就不至于跳了。”


“…是啊,要是不逃课就好了。”


陈川意外地赞同了这句胡扯,刘晓晓用鞋尖戳戳坐在地上的人的屁股,“你别多想了哈,这事谁也怪不得了,要不逃课,我们根本就不想上天台。到时候连这纸片都不知道,只能看一大堆人围着个尸体,然后就走了。”


“可纸片已经没了,什么都没了。”


“我们本来什么都没有。”刘晓晓说。


刘晓晓甩下书包,那肩带已经把他的胳膊闷熟,麻麻的热汗波及全身。父亲的鼾声传来,打的总让人怀疑他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死了一样。但就算他爸真的哪天没动静了,他也能不疾不徐地给120说上他们家的地址。刘晓晓有这个自信。那小辫的橡皮筋压着枕头,隔得他脖颈生疼,但他从来不解,因为扎头发不是他该干的事。他妈妈才有资格去碰这块不起眼的地方。


前几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,那电话叫他失魂落魄——在外人眼里看来,就是他话不多了。一个话多的人突然话少,话少的人突然话多,怎么看都挺反常,就算平时没注意这人怎么说话,但耳边顿时就少了东西似得。陈川不是没有过问过,但他不肯说,这事是只属于他的秘密,他不想把所有的信息都变成交易。


他看见了妈妈新的孩子。那孩子好像他,尽管他们都不是一个父亲生的,但一看到他,就觉得自己穿越回小时候了。而为那时的爸爸妈妈,也没有吵的天翻地覆,而是像现在这样相敬如宾...他爸爸用招待客人的方式招待她娘两,刘晓晓也像见亲戚那样装模作样,笑呵呵的把手贴在身侧。鬼知道他多想黏在他妈的膝盖上大哭一场,就跟他那未曾谋面的弟弟正在干的事一样。“弟弟”正打量着这个比自己高几倍的人物,黑溜溜的眼睛,躲闪地像藏了整个宇宙。


“你这次回来,有什么事吗?”


妈妈抚摸着弟弟的头发。那头发末端也有个小辫。刘晓晓站在一旁,背后的小辫也有了动静。好一会,都没人吭声。


“我就回来看看,”妈妈说,终于扭向了他,“晓晓长高了啊。”


长高了。总是长高了。没有人知道长高的背后代表着时间多缓慢的流动,而在那消融成一种宽泛感觉的时光里,人每一个想法每一个感受到底是什么。没有人关心,因为那太复杂了。可妈妈为什么不关心?和所有不重要的人一样,只能照记忆比对一下,然后给出个“长高了”的结论。这比世界上的任何事都要简单,是说给自己听的呓语。但刘晓晓激动的眼睛湿了,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长高,还在长高。他会按照妈妈这宽慰的语气,长得越来越高,越来越大,迈过所谓成年之后,还是这样长。只有这样,他才能抵消那心底最卑微的渴求:他想在那肿胀的膝盖上埋住自己的脸。但是他不能。他十七岁了,十七岁是已经长高了的年龄。


“你们都好吗?”


“都好都好,你呢?”


“好、好。”


好,多么有意思的一个字。没有女人和孩子,人是不可能好起来的。刘晓晓很震惊于爸爸能绷的住场面。他发现成年人的厉害,就是在这种时候,他呆不下去的地方,他们总能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耗着。哪像他,随便糊弄几句就回房了。他什么也不敢说。在学校的种种遭遇也好,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也好,在爸爸眼里,不过都是“小孩子不懂事,胡闹”。但妈妈看自己的眼睛里是含着渴望的。她多少希望这个多年未见的大儿子能求助于她,让他们的关系通过破碎的缺口再次融合起来。但他没有。刘晓晓就像外面随处可见的高中生那样,自愿地为了作业卑躬屈膝,在门的后面干着永远只有自己知道的事。我还有作业要写,我回房了。那想象已久的声音这样说到。


外面安静了好一会,刘晓晓才开了个门缝。见客厅里已经没人了,他才敢去厕所里解放膀胱。出来之后,爸爸正好买酒回来。他破天荒的问了一句,你要不要来一点。刘晓晓忙着摆手,却又跟了上去,他知道他爸要说点什么,他也要说点什么。人总要发出点声音,否则哪里都太安静了。


“你要不要你妈现在的电话,我可以给你。”


“不用。”刘晓晓想象不出自己会跟妈妈单独聊天。青春期遇上更年期,母子间总是绷着根尴尬的弦。


爸爸喝完了一瓶啤酒,照常就这就那胡扯一通。他先是说现在人心不古,哪像他们那时那么淳朴。又说现在要不先下手为强,哪行哪业都待不长久,政策总在变,铁饭碗都难以保住。就算刘晓晓也能听出其中的不对,但他不能争。课堂和家太不一样。求真的人和家人处不好关系。更何况,他爸爸可以靠比他多活了三四十年的事实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等这番熟悉的腔调走了遍,刘晓晓忍不住插了话:“...那孩子,挺可爱的。”


“孩子?你妈带来的?”


“对,他跟我小时候好像,我看过照片。”


“他又不是你弟弟。他不姓刘。”


刘晓晓心中攒着的什么,一下好像被戳破了似得,灰飞烟灭。他自暴自弃地说,他们学校有人跳楼了。因为他太清楚了,他爸爸会对这件事有什么评价,在灯光下每一次咧嘴每一个轻哼都被他猜的一分不差。他从没有记过这些,但那一刻,他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,他爸爸先是把瓶子一敲,说:“你看,我之前说什么来着?现在的人像什么样子,那网上都说了,人越来越没有以前坚强,一点点小事就要命,高个考,这还不算什么大风大浪呢,就搞成这样子,中国的应试教育,培养出了多少眼里只有分数的孩子?一考不好就受刺激,我最看不的这种人生态度,我以前还没当上厂长的时候...”


刘晓晓坐在那,又把他爸的“艰苦奋斗史”像往耳道里灌消毒水那样灌了一边。实际上他听得出,他爸能当上厂长有很大成分是天时地利,原厂长得了肺癌,那时又恰逢春节,人走的走散的散,只有他爸一人还能帮着跑腿。住院的厂长一感动,就一下把他提拔到很高的位置了。如果不是这样,刘晓晓的爸可能还只是一个受了工伤的残疾人,为了养家糊口依然找各种生计,大冬天的也要站在肮脏的路口等接日结的活,把手搓烂了也暖和不起来。那他根本就遇不上刘晓晓那金枝玉叶的妈,刘晓晓也根本读不起私立小学,他压根就不会出生...每当爸爸讲的越激动,刘晓晓就越陷入这种猜想不可自拔。对无法逆转的命运进行揣摩,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,但如果真的把他爸的意见听进心去,那刘晓晓早就得走火入魔。但正是因为他还保留这一份猜忌,他听话就从来不会把它当事实听。而为了避免误导人,他也从不说事实,以防别人把事实当玩笑看。


所以,等贴着半张脸膏药的陈川问他,你为什么没自杀的时候,刘晓晓只顾左右而言他:“反正,大家各有各的办法,好点的办法,就是那些大人说好的,拿高分,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。至于其他的,就多了,恋爱喝酒抽烟打架,但这些东西,没那么好,他们就要想办法给你堵上。一旦堵上了,这人也就玩完了。不过我还知道,有人聪明的很,知道找一些不太显眼的方法,我有个老同学,他天天追番,就靠想象自己是里面的动漫人物,经历了啥,都是动漫人物在经历,跟他没关系,就这么撑过来的。不过,他手机被收了,现在也不知道咋样了…”


见陈川领悟似的点点头,刘晓晓哈哈一笑,“这事过了就过了吧,咱们还得活呢。期末没多久了,就算希望不大,也得试试是吧?万一呢…”


陈川却没吭声,他只是盯着那块没有半分特别的地方。那里本该停留着一点别样的痕迹,但这痕迹消退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都快。后来,成群结队来指认“这里死了个人”的同学,都会犯迷糊,他到底是死在这条跑道上,还是那条跑道上了呢…一看这带头人含糊的样子,别人也把他当笑话,笑过了就走了,死在哪里随它吧。


这些被奉承为青春的日子也是如此。到底发生了什么,其实谁也不记得了。为什么要为考不及格而哭,为什么为你第一我第一拼的死去活来…经过了无数个地球自转后,所有事都变得不再是事,就算回忆起来,也只是个遥远而朦胧的感觉。每天发生了什么已经没了印象,重要的是最后几天的结果。总有某些日子是重于某些日子的。大多数能维持生存,甚至能过得有滋有味的成年人,携带记忆自备的剪辑和滤镜效果,学生时发生的一切都值得回味了起来。但当升学、排名、成绩,全是一个个不言自明的事实时,它们变得再也不迷人了。只像一块硌牙的石头,就是疼,没别的,就是疼。


至于那些口口声声的成长是什么?是一双随心所欲的大手,他们被反复无常地抛来抛去,跟钻心刺骨的困惑过招,半死不活地撑到别人许诺的天明。而日记逃过了时间的蒙骗,成为事实的存档点。刘晓晓把自己对所有琐事的关注——你也可以说是爱,写了进去。这在后期对笔者还原当时的情景有很大的帮助。那时他还无法坚信,时间到底能给普通的事物赋上怎样的价值。“我总算明白了,学校不适合认真生活的人呆,”他当初那样写到,“而我身边的人都太认真了。他们把普通的日子当成重要日子过,而把重要的日子当成普通日子过。怪不得过的不顺心,想跳楼。但他们又不是不知道,只要别去纠结那些问题,日子就会好过很多。研究几百年前的人提出来的想法,总比研究旁边同学的想法容易多了,对吧?”笔尖在这里停了很久,墨迹晕出一颗痣。


“但我偏偏做不到,否则这日记也不可能写下来。就算我说,这做不到是没办法的,也没人会信,似乎想什么不想什么真是人能控制的一样。提出建议真的太容易了。天台被锁了,当晚就他妈的被锁了,我什么话也不能说了。虽然做这个比喻我自己也恶心,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变畜生了。或许我们一直都是,但以前还比较乖,所以不至于管的太死。别人为了鸟不飞走,当然也是要锁笼子的…”这里中断了,涂黑了一句话,“…这样你们想死也死不了了。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。”



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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