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耀

我只希望对自己感到满意

《失踪》

“我再也受不了了!”


今天下午,或者说傍晚,妈妈摔碎了杯子,离开了家。她走之前,我听见爸爸问她:“你要去哪儿?”


她没有回话。我觉得这很不公平。因为爸爸不告诉她出门去哪的时候,她会说那很糟糕,糟糕的不像是一个过家庭生活的男人该做的。


过了半小时左右的样子,我从房间出来,问爸爸:“妈妈去了哪?”尽管,我知道他也不知道,我还是要尽量保持一无所知。因为我还是个孩子。


“你作业写完了吗?”


写了一半了,但我不想让爸爸关注我的事,“妈妈去哪了?”


“不知道。”


我剥了个橘子,狗立马冲我这来。它的身上有股臭味,让我觉得很反胃。


“你不打电话给她吗?”


爸爸仍然撑着手机。那球赛的声音我并不是没有听见。我知道爸爸不会停下打给妈妈,但我还是要问,因为不问的话,就显得我很冷血,也会让我跟我爸之间不像父子。


爸爸没说话。我把橘子吃完了,准备回房,他才说,“她有点神经质。”


“有时有吧。”


“很多时候都有。脑子…”


我回房了。客厅很暗,只开了一盏小灯。我没穿拖鞋,差点被玻璃划了脚。


“我差点被玻璃划了脚!”


“哦,你为什么不清理它呢?”


我只好折回来,去阳台上拿扫地的工具。扫把是一种海绵所做的,扫起来很干净。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换成的这种扫把,但我发现,她扔的是昨天我们去购物时买的马克杯。那是新款,一种古板的暗粉色,她说她很喜欢,因为其他颜色她都拥有过。


我把碎片倒进垃圾桶,想妈妈下一次总不会再买这种颜色了。


我照例玩了一会游戏,因为妈妈不来查房的缘故,今天一切都挺顺利的。洗完澡,我才发现浴巾没有归位。我只好裸着出去找毛巾。爸爸还在那里,把持手机的姿势一点没变。但解说员从男声变成了女声,除此之外我没发现什么不同。


“妈妈呢?”


“我不是说了吗,我不知道!”


“你没说。”


“我说了!你之前问的时候,我就说了!”


我不想争辩这个,“她会去哪呢?”


“不知道。”


我回了房。已经超十一点了,如果我现在不睡,第二天早晨就起不来。


半夜,我被尿憋醒的时候,发现爸爸在阳台抽烟。球赛的声音还在,但是他没有捧着手机。


第二天放学回来,家里很安静。我以为爸妈都不在,可以先打游戏的时候,爸爸从卧室里出来了。


“再等三小时,我们就去报案。”


“报案?”


“二十四小时才可以。”爸爸转身回房了。


三小时,我可以借着妈妈失踪的名义不写作业,然后玩游戏玩个痛快,这么一想,心里就觉得捡了个便宜。但我觉得爸爸有点大惊小怪了。以前我也出走过,他也出走过,都没必要报案。在这个城市里,兜兜转转几圈,发现根本就没有落脚点的时候,就自然而然往家赶了。我们都是这样。


游戏时光很快就过去。我跟我爸去了警局。糟透了,我很少跟他单独出门,从小学以来几乎就没有。跟他出门,总让我觉得自己是在游街示众。


报案过程意外的麻烦。爸爸没有提前查好资料,于是我们跑了趟空。回到家时,我发现需要的“二寸照片”,我并不知道在哪里。我们两找了一会,这已经是第二十五个小时。


爸爸翻着翻着,居然翻到了自己的相片。他以前也没弄清楚他的相片放在哪里,每次为了填表都要重新去照,然后又被积在了不知道的位置。只有妈妈知道这一切,因为她总是把它们的位置变来变去的。她喜欢干这件事,但干完她的心情会很不好,如果我们不表扬她,她会冲我们吼。


其实,我对她说过,你可以不要动这些东西啊。但她看我的眼神,就像在看一个外星人。我知道这没用。


爸爸的证件照里,夹了几张妈妈的。我们便又出门了。中途有个阿婆认出了我。我好几年都没跟她打招呼了,可她却叫得出我的名字。爸爸敷衍了一下她,就走了,我很高兴,因为她大概看到过我跑网吧。


“你确认你妻子长这样吗?”


我这才发现,那张照片上的妈妈年轻的过头了。那时她的头发还染了点色,跟今天黑中杂白的那种毛糙感,很不一样。妈妈不让我烫头,但她自己过去却烫。我有种被骗了的感觉,爸爸端详着那张照片,不停嘀咕着,这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啊。


警察让我们拿个准确点的照片出来,我问全家福可以不可以,他说不行,必须要两寸的。这实在有点没辙。爸爸有些恼火,对警察说,你这是在耽误我的时间。我还以为他不在意时间,没想到他也会珍惜。


但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跟警察口角。期间我在警察局外晃悠,我不想承认那个跟警察吵架的人是我爸爸。但我没带手机,在外面晃悠很无聊,于是我找小卖部的售货员借手机,我想打给我妈妈。但她不借给我。我猜她是怕我拿了就跑。出来的时候,又被那个阿婆看到了。这次她没有跟我打招呼。


我们回了家。一路上爸爸都在说那个警察的坏话。他做了很详细的揣摩,譬如,那个警察太年轻了,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人打交道。再譬如,那个警察有某个地区的口音,而那个地区的人从来不是什么好人。还有,那个警察的脸是国字脸,国字脸的人,总有点奸诈。


我没有说话。


爸爸边抽烟边打电话。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知道妈妈失踪了。会是妈妈的上司吗?总不可能。妈妈在的单位很松,松到我怀疑她到底能不能拿到工资。她有的时候会躲在房间里追剧,几天都不出门,也不见有人来催她。那会是妈妈的弟弟吗?想来也不是,他们一个月才打一次电话,而每次都只聊赡养老人的事,后来也渐渐提我的学习成绩。怎么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打来的。


我假装路过阳台的时候,听到了爸爸的电话。他说,她在你这是吧,那就行了。


“妈妈在哪?”


“在她那个朋友那里。”


“哪个朋友?”


“就那个。”


“她什么时候回来?”


“不知道,可能不回来了吧。”


“你们要离婚吗?”


“你怎么老有这么多问题?”


爸爸掐灭了烟,重新挪起手机。我知道他又要看球赛了。我才发现,我跟他的对话好像维持不到一分钟。


“我跟你的对话维持不到一分钟。”


“去写作业。”他说。


第二天中午,妈妈回来了。她不仅仅是一个人回来,还拎了两包菜。我到家的时候,她正把菜从袋子里拿出来,两个冰箱的门都是开着的。


“爸爸呢?”


“他还在公司吧,你打个电话问问看。”


我不想打,于是问她,“你要做饭吗?”


“对啊。”


“我订了外卖。”


“哦,不能老吃那东西。”


“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。”


“我原本也想多住几天的。那里很好,采光比我们家好多了。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,她有请保姆,自己保养的很好,有时候还是老公下厨。”


“你不是说,你也要请保姆吗?”


“是啊,但是没钱。”妈妈开始剁菜,我回了房。


中午爸爸没有回来。我吃着外卖,对着妈妈做的菜。


“你怎么不吃呢?”我问。


“做完了,就不想吃了。我休息会。”


妈妈回了卧室,睡午觉。我准备上学。


放学回家后,妈妈说,你爸爸这几天开走了车,说是要出去散心。我问去哪,妈妈说不知道。他只留了条子,电话打不通。


“没关系,”我说,“等到明天就可以报案了。”


快写完作业的时候,我听见妈妈在跟谁打电话。语气很激烈,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哭。洗完澡喝水的时候,我发现那有了一个新的马克杯,这次是橄榄色的。我猜电话那边应该是她的朋友,或者另一个朋友。反正肯定是朋友。


第二天晚上,我又去了派出所。我以为爸爸的相片还在上次的那里,没想到不见了。我打了个电话联络妈妈,原来她挪了位置。我又是在第二十五个小时后报案的。


其实我有点尴尬,因为警察前几天才跟我爸吵过嘴,我觉得他会幸灾乐祸。但这次换了一个警察。圆脸,三十多,标准的普通话。他看起来很凶,要是不穿警服,就像罪犯。我按照流程报完案,他也什么都没说。我问他什么时候能找到我爸爸,他说看情况吧。我看不懂。


我不知道妈妈今晚回不回来。我去了趟网吧,出来的时候,那个阿婆就站在门口,跟别人闲聊,应该是在等我。这次她没有叫我的名字,只是对我说,不要再去网吧了。


我知道她说的没错,但这话不是从我爸妈嘴里说出来,总觉得有点奇怪。


开门的时候,我听见屋里有人说话的声音,还有杯子碰碰撞撞的声音。我突然不想回家了。我身上除了钥匙什么都没有,钱正好在网吧花光了。我去街心公园过夜。


我觉得很难过。我很少跑派出所,我不喜欢那样的地方。我这次为爸妈各跑了一趟,可完全没有作用,他们回来了,可跟我跑派出所一点关系都没有。他们就那么回来了,跟我没打招呼就走一样。


第二天早上我很饿。那时天才蒙蒙亮,很多学生已经在上学路上。我想起了自己。没想到在别人的眼里看来,早上就要出门的人是多么惨。学生、工人、清洁大妈…原来我们才是勤劳的人。


我回了家,那时爸妈还没醒。我知道我可以直接去上学,可我好困,而且,我还得交代一声,毕竟他们可能因为我昨晚彻夜不归,而争吵起来。但因为我走了,他们两就必须留在一起,否则就没人来的及挽留别人了。


我回到床上睡觉,大约九点的时候,被叫醒了。爸爸脸色不大好看,他问我,我怎么不去上学。他没有问昨晚的事。


最后我扯着书包被赶出了家门。但我还是没有上学,在街心公园坐了一整个白天。有很多人都看了看我,就走了。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看我,也不知道他们想到了什么。可能因为我身上穿着校服。要是我穿着休闲服,我猜就要好很多。


我去了趟照相馆,拍了两寸照片,现在就要,为此多付了十块钱。老板娘问我是不是学校交什么材料,我说是,然后不说话了,她也只能不说话了。她想知道我在干什么,但我不知道她想听什么。


傍晚的时候,我在网吧门口徘徊了很久。我没有进去,不是因为没钱,而是因为我在等人。网吧老板对我不太客气,他以为我是什么蹲点的线人。其实认为成派出所的人也不赖,毕竟我实在是太普通了。


夜黑下来后,我还是没等到那个阿婆。我觉得运气总是帮她不帮我,她想看到我,扔几句话时,我就会出现,可我想让她做点回报时,她就人间蒸发了。我只好去找小卖部的售货员,她之前不愿意借我手机,再看到我,可能有点惊慌吧。她以为她一辈子也不用再面对那些她拒绝的人,但她错了,错的离谱。


我把我的所有资料写在一张纸上,还有那两寸照片,交给她。我知道非直系亲属报不了案,但是,我得让有人知道这回事才行,是谁都好。她接过照片的时候,手都在抖。我想我在外面呆了一天,可能气质就不同了,她好像生怕我背过去的手掏出刀来威胁她。实际上我只是屁股有点痒。但这个假动作误打误撞,她同意帮我报失踪案。


出小卖部的时候,我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。比我打的游戏还有意思。我笑了半天,因为我把自己搞失踪了。这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事,除了我爸和我妈。我们真不愧是一家人,他们一定会为我这个儿子骄傲的。


我目睹着售货员进派出所。她像多长了只脚,不会走路。我好像看见了我自己。爸爸在跟警察吵嘴时,我也这个怂样。但我比爸爸友好多了,我没跟她说这些警察的坏话,我说,他们都知道的,你说你的就行了。


进去前的最后一刻,她扭头问我,“为什么?”


我没回答她,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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