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耀

我只希望对自己感到满意

《浮世绘》二十一

二十一



刘晓晓醒的时候,其他人刚好圈着胳膊睡下。他眼前的三人都有点泄气,不知道是被夜熬的,还是被作业折腾成这样。


“得了得了!”他小声吆喝,拿过面前的咖啡,竟还存着一丝余温。但喝起来的时候,已经是冷到发苦了。


杨洁见他表情一言难尽,扔了个糖包给他。“你这样子,让我想到以前喝肯德基咖啡被人笑,他们说是太低端了,怎么连这种东西都能喝的下嘴?”


见其他三人没点反应,她只好自己总结:“总是有人这样,不是每个人都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的。”


“咖啡不就是为了提神吗?”刘晓晓说,“可乐貌似也有这个功效,但可乐好喝多了。”


“没有喝可乐提神的说法吧…”


“有的,”陈川说,“可乐里也有咖啡因。”
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
“我以前也经常喝咖啡,为了熬夜学习,但渐渐的就免疫了,喝了一大杯照样会犯困。有时就搭配着可乐来喝。”


“怪不得你现在一幅没睡醒的样子。”刘晓晓窃笑。


王小丫插不上话,她很少喝咖啡,算起来还不过两次。第一次尝到是初中同学一起去泡咖啡馆,第二次则是在便利店买饮料送了一袋速溶的,等她喝下时,才发现已经过期了。对于这个话题,她只能说:“至少…可乐便宜很多。”


店里静悄悄的,像是夜晚给这里施加了无声咒,来过夜的人或是躺下或是打盹,服务员也低着头刷手机,只偶尔浮现鼾声或没憋住的轻笑。这种多人营造的安静,让陈川感到久违。以前在自习课上并不少见,可来了这所高中,自习课就变成了“自娱课”,每个人都想办法发出更大的噪音,开心自己影响别人,而依靠人们各自努力,团结塑造的静默氛围,他是没能找着一点影子。


杨洁对着窗户说,“这儿的天很黑啊。”


刘晓晓附和:“没什么灯光嘛,不像城区…我不喜欢这种黑蒙蒙的感觉。太可怕了。”


“可怕?”


“对啊,你不觉得这有点像是…墓地的气氛?”他看一眼四周东倒西歪的人,“对老人来说应该ok,毕竟他们经历了不少事,可以回忆着玩,但绝不是我该呆的地方。”


“因为你不够老?”


“对,我又没经历过什么事,晚上精力还行,就想多找点事做做,多结识各色各样的人。”


“精力还行?你刚刚写作业都打瞌睡。”


“那只局限于做我想做的事嘛!”


王小丫插话:“其实我一直想问,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跟别人混在一起?”


“我估计跟你的原因一样。”


“那不会很累吗?”


“如果你爸妈现在没收你手机,你难道不会跟女生们扎堆吗?”刘晓晓说,“别告诉我你站着说话不腰疼。真的,我生活状态就这样,可能你爸妈把手机一收你就混不下去了,但对我来说不是,我已经习惯在人堆子,不认识几个人,就像不看谱演奏,心里没底。”


王小丫低下头,刘晓晓的眼神也挪了下来。杨洁忙着打圆场,陈川则咬着吸管喝咖啡。


“你们想怎么做都是自己的事,”杨洁说,“别人没法说什么。”


“那你呢?”陈川问,“你不是想来找我们,聊聊跟你弟有关的事吗?”


“…我会说,但也请你们先听着,如果随便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,那很不礼貌。”


“礼貌!”刘晓晓说,“要是也有人能对我礼貌点就好了。”


见所有人都默认了,杨洁缓缓地出了口气。她以为自己对以前的记忆信手拈来,没想到在他人面前述说它们,还是让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捏住了喉咙,只能断断续续地进行描述。


“你们知道,我小学跟刘晓晓一个学校,其实我当时我没什么朋友,很多来找我告白的男生我都不认识,女生也只当我是凑数的…没什么好讲,就普普通通的过来了。小升初时我去考了那所老牌的国际学校,没考上,初中读的另一所国际学校,就是花钱进的,专门收我们这些没考上但又要出国的人。然后…很多的事,都是在那时发生的。”


没拿到期望的国际学校录取书的那天,杨洁只记得一回家,那烟味就能压死人。她当时还什么都不知道,只是被几个同学拉去了一个餐厅吃饭,美曰其名毕业散会,但她知道她依然是被拉去做对比的,顺便摊一部分的饭钱。S城中心带的绿化总是让人赏心悦目,整齐的像是楼盘模型的放大版,而不是人手栽出来的。她踱着步子,因为她看见她爸爸的车就在前面。是那辆宝马,被洗的白里透红。如果是开轿车而不是越野车,就说明她爸是去办事了,见的人无关紧要,心情也不会太好。


于是她踱着步,丈量每一步的距离。但毕竟她人没停,不一会还是到达了单元楼楼底。父母特地买的是离出口最近的楼栋,他们都觉得方便,可杨洁却认为这大大缩短了能呆在外面的时间。虽然她东奔西跑的上各类课程,不常在家,但在回家的时候,她还是希望自己能拖一点点,好给自己有口喘气的机会。她喜欢在路上的感觉,而一旦坐进了教室,虽然爸妈不在,但她也觉得他们就在坐在后排,四条目光从她的后脑勺袭来,紧锁着她。


她对当时的情景还记得很清楚,甚至能说出客厅的物品是怎么摆放的,烟灰缸里积的烟有多厚。但是没人想听这些不够劲爆的细节,所以就算她记得,也只是记得。她用一句话概括了当时的气氛:天气很阴,乌云像我爸抽出的烟。


面试过后,她对自己能不能录取就已经有了个答案。尽管受刑的那天迟早会到,但死刑犯还是会在牢里遐想那只是个谎言。所以他们的脸上风平浪静,仿佛只是换了个藏匿窝点,而不是被警察逮个正着。直到那一天,他们还沉醉在幻想白云的奇形怪状时,有人打开了锁,说:时候到了。


杨洁进门的时候,爸爸正在点烟。妈妈在一旁坐着,手平放在大腿上,好像一年级老师要求的那种坐姿。弟弟房间的门是开的,他不在。这一切光景都在告诉杨洁:时候到了。


“你没考上。”


“我知道。”我也知道你找关系,提前知道了结果。


“为什么不早说?”妈妈的嗓子发紧。


“朱安,你给我闭嘴,”爸爸吸了口烟,“你回房。”


杨洁恍惚之下还以为是爸爸对自己说的,可没想到爸爸看的是妈妈。这跟以往吵架的情形完全相反。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,今天要演的或许不是鲁肃了。


妈妈看了一眼爸爸,起身回房,经过杨洁这的时候,她的眼神让杨洁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。那是类似于风纪委员对待小混混的眼神,与其说是不屑,不如说是憎恶。憎恶比不屑,要重多了。杨洁觉得自己背的双肩包里,顿时像被塞了一块铁,差点把她拉倒。但她没倒。她那时要是早点晕过去就好了,可她却不晕,连身体也不知道护她周全,让她眼睁睁地承受每一下的痛击。


杨皓再见到姐姐时,发现姐姐右额头上缠着纱布,脸和眼睛都是肿的,而爸爸换了一个新的烟灰缸。


回想到这里,杨洁突然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:那天,爸爸明明气的是她这个用心栽培的苗子居然蔫了,可在整个过程中,却听到了很多次“徐佳乐”的名字。徐佳乐考上了,她没有考上。徐佳乐没有报这么多课程,她报了。徐佳乐既聪明又努力,她只是在浪费父母的血汗钱。徐佳乐、徐佳乐、徐佳乐...好像她不是他爸的女儿,徐佳乐才是。哦,到最后,杨洁确实听见,爸爸抓着她的头发说,我养你还不如养一只狗。


说到这里,杨洁喝了口咖啡,把听得入神的三人给拉回现在。店里依旧静悄悄的,无论是睡着了的还是没睡着的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。她不能也露出这样的表情,因为她才是着这一切经历的主人,不管这一切有多痛,主人都要以一种宝贝的态度对待它,并美曰其名伤痛就是成长。于是,她用咖啡杯掩饰掉颤抖的嘴角。


“这...这一定很糟,你明明都那么努力了,比我小学时要好多了,”王小丫说,“要这么看来,我、我大概连狗都不如吧...”


“你傻吗?我说这些又不是为了让你们贬低自己,”杨洁挑起眉毛,“我只是想说,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。”


“那你妈呢?”


“我妈?我想办法逃去她房间敲门的时候,她没开门。但她在里面,门缝有光。”


刘晓晓倒吸了一口冷气,杨洁却说:“我们家就是这样的。我爸打我妈的时候,我也躲在房间里干自己的事,有时还会弹电子钢琴,盖过我爸妈的争吵声。我以前对乐器都不怎么感冒,也觉得它就是个累赘,但后来发现音乐能掩盖噪音时,我觉得还挺安慰人的。”


“你爸...对你们这么狠啊?”


杨洁解释道,因为我爸才是那个赚钱的,所以他才有发言权。你也不能光说他狠,因为他把信用卡拿去给我妈买买买的时候,我看我妈是挺开心的。但我还是要说,别太相信那些一方赚钱养家一方美貌如花的鬼话。这种搭配,幸福的也不是没有,但是风险太大了。因为人是很容易变的,人的情绪也是起起伏伏的,一旦真的放弃了自己活下去的资本,那就只能看着别人愿不愿意赏你点什么。这种关系说白了就是主奴,只是在外人面前装的很好看而已。最要命的是,与社会脱节久了,就很难再重新独立了,明面上有离婚这一说,但其实人都有惰性,离婚不只是摆脱对方,也是摆脱你的惰性。但没什么人能做到这点。


王小丫似懂非懂地点头,杨洁便接着往下说。


原本,她可以不用去读国际学校,以她的成绩,完全可以去重点初中的国际部。她曾向爸爸提过这一点,但她爸想也没想就否决了。他的意思是,那些国际部到底还是不够专业,和普通生混在一起,感受不到多文化氛围,还是要去一所专门的国际学校。说是这样说,但杨洁知道爸爸也是为了省事,毕竟那所学校的领导跟她爸爸有来往,可以直接走关系,学费减免。她爸爸是做一个雪茄牌子的代理商,在雪茄圈里,这个牌子挺受欢迎,后来公司做大了,她爸爸同时也做一些香烟代理,渐渐地就忙得不可开交,认识了很多有头有脸的“社会名流”。


杨洁从小就耳濡目染了不少,她很明白,那些社会名流和普通人长得一模一样,说的话也不高深莫测,但他们非要去人均上千的餐厅吃饭,动不动就套着西装皮鞋,见到他们时,杨洁必须有礼貌地问好,甚至还要学着西方的宫廷礼,提着裙子朝他们微笑,来获得几声见到小奶狗似得怜爱。明明吃喝拉撒都很正常,别人却要对他们所做的一切表示欣赏。大概不同就不同在这里。


而杨洁去的初中,就是这般特殊人群的子女集中地。


不带偏见的说,就算这些纨绔子弟总是纠结于衣服是不是名牌新款,喝的咖啡是星巴克还是肯德基,也不能断定他们就全是势利眼,没有良心道德。在该帮忙的时候,他们也会伸出援手,遇见自己讨厌的同学,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惹别人生气。大部分人还是一如既往,遵守所有人都遵守的事,过着不需要做出道德难题的生活,只不过他们聊得话题,去的场所,可能和别的初中生略有不同,但对他们来说,都是日常。人很容易惊讶于与自己相反的生活,却从不因为自己的生活与别人相反而惊讶。对一切感到理所当然,是习惯生活中点滴苦乐的重要素质。而杨洁曾经拥有这样的素质,但在玻璃扎进她的脑门时,这种心理上的素质就被物理世界给破坏了。


小升初的那个暑假,她拒绝了一切补习,花了很多时间闷在家里看小说。她爸爸一开始还会说几句,但一看到女儿额头上的伤口,也会有点良心不安,就只好作为补偿,这个暑假就放宽一下要求。报道的那一天,班里所有人做自我介绍,要报自己的姓名,读的小学,还有爱好,简简单单的留个印象,又被下一个自我介绍的人洗刷在新印象里。有的人很强势,一上来就说自己小学拿了多少奖,也有的人扭扭捏捏,声音小到连名字都听不清。杨洁说的中规中矩,只不过等她说自己喜欢干的事是看书时,全班人都笑了。那时她有点困惑,但也没那么困惑。她知道这种趋势是必然的,只不过没想到那么快。


不过,等全班将近四十人都挨个说完名字,大家谁也没能记住,就模模糊糊的知道哪些人不好惹,哪些人看上去可以聊。过了杨洁,她就没再认真听别人说什么了,直到最后一个人说:“...我也喜欢看书。”


杨洁循声望过去,那女生坐在角落里,正冲着她笑。大家纷纷跟着那女生的目光,也看着杨洁。她多少有点糟心,明明她们还不认识,就帮她吸引了一波视线...那女生长得不算好看,但笑起来非常可爱。她说,她叫Nancy。


“她是个外国人吗?”刘晓晓问。


“喔,我都忘了说,我读的国际学校,是要求大家报英文名的,为了培养英语交流氛围,后来说中文的人还要被扣分...所以,我现在只知道她叫Nancy,中文名只记得她姓范。”杨洁的声音有点落寞。


显而易见的,Nancy很快跟杨洁走近了。她看见杨洁手里捧着的书时,感叹一句:“还好,还好。”


“怎么了?”


“还好啊,你不是喜欢看霸道总裁爱上我那类书的人,你说自己爱看书,我还担心你指的是言情小说…”


杨洁看了看封面,“我常看日本小说。”


“我喜欢看短篇悬疑。不分国家。”Nancy主动地说,杨洁这才发现她唇上有一颗小痣,不过并不是凸起来的。


报社团的时候,杨洁和Nancy都选的是文学社。在一个社团一个班,接触的机会有很多,两人便很快混熟了起来。但对杨洁来说,Nancy只是她的一个朋友,珍贵之处不在于Nancy跟她有多亲密,而在于这个朋友是唯一。她在班级里跟人聊天,对象通常都是Nancy,但她在课余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看书上了。她们或许能就书的内容交流一点感受,却怎样也不可能两个人共读一本书。虽然都爱看书,但喜欢的类型还是天差地别。


“我听别人说,日本小说气量小,不如俄国文学那样恢弘,读起来容易让人心变窄。”


“你听谁说的?”杨洁问。


“一个老同学啦…你怎么看呢?”


“帮我回复她,书从来没有大小一说,只有读书的人能从书里看到多大的世界。”


“还是有点不同吧?照你这么说,史诗和轻小说,就该被归为同一类型的啦?”


杨洁抬起头,“那你天天读悬疑,是真想去杀人吗?”


“不不,我没那个胆,才从书里找刺激嘛。”


“那不就是?书是书,无论书里是怎样的世界,都跟读书的人没有关系。”


“哎,你为什么不喜欢看言情呢?”


“你为什么不看呢?”杨洁反问。


“我觉得,靠恩恩爱爱来体现人性太没意思了,得涉及点死亡的东西,才比较深刻。你呢?”


“…我觉得言情很假。不知道有人怎么能看得下去,太浪费时间了。”


“小说不就是虚构嘛,只要你读的时候觉得那是真的,就好了!反正人做什么都是在浪费时间。不过,最好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浪费时间。如果做的不高兴,那就没有意义了。人家读得开心就行,读书不就是图个开心吗?”


“出国也是?”


“当然了!”


Nancy看见杨洁把书渐渐地合上了,她那双如潭水平静的眼睛,像是被投进了一个石子,溅起了波纹。好半天,Nancy才发现杨洁流了眼泪,她慌忙地问,我是不是说错话了?杨洁一边摇头一边说,不,你说的太对了。但是我的生活不该是这个样子。


自从爸妈发现杨洁的床头总是摆上了小说时,那看待她的眼神,就像看待一件残破品一样。爸爸不再像上次那样对她发脾气,但也对她的学校生活不闻不问了,关注点全部瞄准在她弟身上,按照培育杨洁的办法培育杨皓,并把相同的目标写在杨皓的人生中:出国。爸爸不再直接跟杨洁沟通,只会在每次出差回来时,针对那些小说说点什么:“写这种东西的人,都是没前途的亡命徒,能混到饭吃吗?”再不然,就是叫杨洁少读日本小说,该看看英文原著,毕竟她未来是要去英国留学的。刚发现杨洁读小说没多久,爸爸就从同事那领回来了一箱书,全是各个名著的英文版,说是同事的儿子还太小,看不懂这些,可以先借给她来看。但至始至终,杨洁都没有碰那个箱子一下,哪怕她妈特意把书给她塞进了书架,她看也不看一眼,只顾着读着自己从书店买来的书。当爸爸发现她拿英文原著去“以书易书”,换回她想看的日本小说时,气得把她床头的书撕烂了。


那本书是《挪威的森林》。原本结实和而细密的书,像个乞丐似的破破烂烂躺在地上。杨洁知道故事已经存放在她的脑海中,受不到别人的一点伤害,但多少还是为这本书感到悲凉,明明它什么都没有做错。只是真实的呈现别人思想的载体,却成了所有人唾骂的替罪羊。那时,爸爸看到书名,还忍不住说了一句,“我以前也看过这本书,讲的啥,不就是讲床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!你羞不羞啊!”


杨洁在这里停下,忽然笑了。她想起在班级里读这本书的时候,也有人不时来打断她,说,这本书好变态的…她总是茫然地看着,那些人扔下一句评论,就不再理她,跟别的同学凑热乎去了。面对这样的事,她总是拿捏不到这些评论的点,她看到的东西和他们看到的东西,好像是两个世界。这种强烈的隔阂,比起你读了我没读还要更为凄苦,因为这并不是靠增加共同阅历就能相互理解的事,而是一种,深深的差异,是无法逾越的鸿沟,光是看一眼都觉得痛苦,更别提尝试逾越它。简而言之,那就类似于“他人即地狱”。


“所以,我发现,Nancy跟别人不一样,虽然我们看的书大不相同,但她从来不对没看过的东西作什么点评。慢慢的,我喜欢上了她。”


有心理准备的刘晓晓和陈川都若有所思,只有王小丫目瞪口呆,“你…你喜欢她?”


“对,”杨洁苦笑了一下,“但我…很难说我是不是…同性恋。我只对她有感觉。其他女生对我来说都一样…后来她提前出国了,我才发现这一点。但当时已经晚了,我于是向她写信。其实我不知道地址,可是我不写我就得疯了…我整个学期都在小心翼翼地确定,自己对她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,结果等人走茶凉,我才发现对感情进行分类其实没有必要,重要的只是感情。于是我给她写信,那些寄不出去的信。我写了很多,上课都忍不住写,我从来没发现自己有那么多要说的。然后被老师发现了,告诉我爸妈。所有人都觉得,我是因为这些情书学习成绩才下滑的那么厉害。所以他们叫我不要再去想这想那了。考好成绩,出国,才是对得起所有人的事。”


“那…?”


“其实也是这样,”杨洁耸耸肩,“关注了这个,就关注不了那个。”


一开始,老师从这些“情书”的蛛丝马迹中发现,杨洁喜欢的人貌似并不是男生。她跟杨洁父母沟通了这个问题,原本是为了杨洁好,却怎么也没想到,他们把杨洁逼问到快疯了。她爸爸差点直接拉她去做同性恋矫正治疗,她妈妈则把她从小到大的东西翻出来搜查,念念有词“你怎么会这么恶心”,非要找到一个罪魁祸首。后来,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知,Nancy和杨洁曾经走的很近,他们一致认为都是这个女孩子害了女儿,扬言要动用关系把这个扭曲的女孩子找到,不让她好过。杨洁忍受过了所有误解,所有隔阂,还有看着自己的密码日记本被强行扳开,她从小到大的心思都被扒光,放在了道德审判的平台上一一衡量。这一切快毁了她,但只要Nancy对她的影响还存在,把她就不至于毁灭。除非,他们把那希望的源头也给掐灭。这是杨洁绝不允许发生的事。


于是,杨洁找到了一个最妥善的办法。她“答应”了一个男生的告白。那个男生学习成绩很不错,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。她告诉了男生真相,并请求男生跟她演一段时间的戏,先骗过她几近疯狂的父母。当时,这个男生答应的连连点头,毕竟他相貌并不出众,以为自己是完全没希望的那种,濒死一试,没想到成功了。就算杨洁喜欢的不是他,那又怎么样呢?只要有了情侣的名义,他就可以做很多事情,他可以在公众场合吻她,可以把她搂在自己的身边…哪怕杨洁说,她不喜欢这样,他也可以找演戏的借口,让杨洁认同他是“行事周密”。


但杨洁还是低估了这件事。这些伎俩在多年周转各色人等的父亲眼下,还是被看了个透彻。杨洁发现伪装没用后,便和这个男生速速分手了,但男生却很不甘心,他本以为这种日子起码能持续一周,他昨天才好不容易跟以前的同学炫耀,级花是他的女朋友,如果知道他们这么快就分手了,不是很没面子吗?他尝试挽留,杨洁当时已经被各类“教导”折磨的不堪重负,毫不留情的说你是入戏太深。没想到这话把男生激怒了,开始向班里散播,杨洁跟他上了床,他发现杨洁其实不是处,于是就跟她“分手”了。无论别人对这件事抱着怎么样的态度,都无法遏制它传播的速度。等到爸妈耳朵里时,杨洁无论怎么辩解都没有用了,因为相信自己的女儿是个不检点的异性恋很容易,而认可她是个纯洁的同性恋很难。


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舆论爆炸,杨洁早就在女生中很惹眼了,却因为她总是闷起头来看书的原因,别人也不好说三道四,这事简直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发泄口,每个人都说得好不痛快,有人故意到杨洁面前来嘲讽她,也有人跟她说她相信这不是真的。但无论说什么,都不可能回到一清二白的从前了。接下来的的事,谁都不难猜:流言越传越扯,为了稳定校风,屡次劝退。在这个过程中,真真假假的解释被反复说烂,杨洁到最后甚至都觉得那些“情书”不是自己写的,她根本就没有喜欢上Nancy,这一切都像是在喝醉断片的情况下,莫名其妙地发生了。但没有人会想听她那时的感受。于是她退了学,游荡了一段时间,最后靠着自己早几年存的一笔资金,来了这里。其实以她的成绩,她还有更好的选择,但她说是这里离市区最远,所以才来。谁都听得出她想远离的不是市区,而是父母。


自从闹了这么多事之后,杨洁父母觉得这个女儿是废了,也不想管她到底是如何,早早的就把目光放在杨皓身上,并且吸收了前一次失败的教训,觉得越早把孩子送出国越有保障。其实杨洁并不明白,国外到底好在哪里,就算听爸爸从小讲一堆机会环境之类的话,她也觉得没什么两样。自从遭受了那样的排斥,哪里的环境跟那一比,都显得要好得多。


“所以,我就是这么回事,对今天的一切,还是挺满意的…”杨洁双手交握,“只是没想到,那男生居然不放过我,知道我来了这里,他找人散布我的谣言。你们也听到了…这么多的事,我很难跟别人说清楚,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们一样理解,像林老师上次被误会成同性恋,就有很多人私下说他恶心。我想我如果坦白了,也是这样的遭遇。但正因为我没坦白,所有人都相信那些谣言,我跟人上床之类的事,也就无中生有了起来。”


“艹,那男生是不是有病啊!”刘晓晓破口大骂,“这人真他妈神经病…猪狗不如!”


“谁知道,他成绩很好,家境也不错,很轻易地就能出国,简历也能写的很漂亮…谁也不知道他在国内做了什么。不过我猜正是因为他太优秀了,所以被我甩了,才那么生气吧。”


陈川只说了三个字,不容易,就把早就凉掉的咖啡一口闷了。王小丫怔怔地看着杨洁,似乎还没从这一番腥风血雨中反应过来。


刘晓晓想起来,“对了,你弟弟怎么疯了?”


“他?他…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。我爸妈看到我这样后,就把所有金钱和精力全放在我弟身上了,他初中只在国内读了一年,就被弄去美国。然后…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就叫我‘废物’,挺看不起我的吧。我也说了,我不介意,毕竟我家就是这样的环境,我爸妈不明说,他也知道爸妈是怎么看我的。像他这样实诚的人,其实不多…”杨洁似乎释然了什么,笑了起来,却转而眉头一紧。


“但这次,他回来后,就不说话了,只是带着耳机听歌,然后拒绝再回美国。我们问他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,他就是什么也不说,像嗑药嗑嗨了似的,不停的听歌。我爸妈就想着我对他会不会有用,才叫我回家一趟,结果他只对我说‘滚开’。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有用还是没用。其实我也不想管他,他这么做肯定有理由…不过我爸妈急得要死,都快五十了,这几天还天天吵架打架的,非要把我弟揪去医院看病,可谁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病…”


“我听说过类似的事,”陈川问,“有尝试从心理上看吗?”


“有啊,但他不说话,那有什么用?”


“可能需要时间。”


“但他们放假也就这一两周,要是不按时反校,那肯定不太好,出勤分对期末有影响的。”


“你很操心这件事吗?”


“也不是,但我跟他小时候挺好的,爸妈一吵架,我们都缩在一起…”杨洁的声音越来越小。没有人接话。


路灯集体断电,天已经朦胧了起来。六点了。冬天的太阳总是出来的晚一些。屋顶形成了一条凹凸错落的边缘,像是一块极其不合格的拼图,与苍白的天空嵌在一起。


“都变了。”杨洁说。


“你还没变吧,”王小丫说,“你还喜欢那个女生,对吧?”


三个人齐刷刷地盯着她。


“…我、我只是听你的口气,感觉你还是喜欢她的。”


杨洁眯起眼,似乎有点不适应光线,“其实,我觉得我已经不太敢喜欢人了。从看到我爸打我妈那一刻起,我就对男人没了希望了。但听见Nancy被威胁了的时候,我又觉得女人太脆弱。我知道这都是小事,世界上的人有很多,不一定都像是这样的,但我怎么知道那些人到底是好是坏?而我能看见的人,给我展露的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,我只能姑且确认我看见的,至于别的可能到底有没有,就爱信不信吧。”


晨光让大脑清醒了不少。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了。刘晓晓不好意思地抓抓下巴,“我从没发现你…还这么会说话。”


“是吗?可能以前只是没人听吧。没人听久了,就渐渐不说了,不说了,嘴巴就生锈了。”杨洁莞尔一笑。


“以后总有机会的。”陈川说。


“你还真是乐观。”


“不乐观的人,不会跟她的同龄人说这么多话。”


杨洁愣了愣。所有人都愣了愣。


“走吧。”陈川说,好像他只是随口一提。


通常来说,人从睡梦中醒来,走进新的生活里。但熬过夜晚的人被夜的深度所震慑,以至于白昼的到来反倒是像一场梦境。


走吧,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,都没有人说话。



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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