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耀

我只希望对自己感到满意

《浮世绘》十九

十九





陈川以为,失眠最可怕的不在于无法入睡。而是因为无法入睡,被迫瞪大着眼睛对峙黑暗。


有人说,这黑暗是虚无,看着看你就困了,再睁眼时,那阳光会把万物折射出光芒,那人心惶惶的虚无也就不复存在了。


但黑暗给人的教诲,并不只是虚无。人是一种勤劳的动物,哪里空了,就要把哪里填满。面对着眼前巨大的虚空,自然要用自己一生的经历去弥补它。于是,与其说谁常常陷入失眠,不如说他只是掉进了回忆。


经历过的人都知道,那是一个永远没有出口的深渊。


酒过三巡,推杯换盏。暗红色的桌布洋溢着仪式化的欢乐,几位叔叔、阿姨、至亲,纷纷起立,似写书法那般,把酒杯提在手中,在空中晃来晃去。一会伸颈,一会缩手,好像这酒杯滚烫拿不稳,却又黏在了皮肤上。陈川看着那些能辨识出来的脸,他认得他们,却觉得隔着一张圆桌,他们比陌生人还更难走进。


他这次回到市中心,就是为了参加这次酒会。他的表妹孙欣怡今年初三,期中统考拿了个很不错的名次。想当年,孙欣怡刚进初中时,还是个天天找人谈恋爱,下了课不回家的小太妹,当时陈川的舅舅舅妈都急的要命,不停地找亲戚诉苦,光是陈川妈妈就接到了好几次电话,每次两小时,内容大同小异:我家女儿小学时明明那么乖,怎么一进初中变成了这幅模样?亲戚只能一会安抚她,听着她说现在的孩子动不动就叛逆,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;一会又跟她痛骂社会:肯定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、带坏了她的孩子,老师又只注重成绩,她好好的女儿就那样误入歧途…陈川刚中考一模后,曾接到过孙欣怡的电话。她向陈川请教了半天的学习方法,确实让陈川吃了一惊。上次听说孙欣怡的事,还停留在她偷钱去听摇滚乐,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几天不归,他爸妈半夜打电话向所有人哭诉,全家人都去警察局做了好几次客。他还记得舅妈哭肿了眼,撕心裂肺地叫“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孩子”,在警察问案件详细经过的时候,又支支吾吾半天,好像嫌孩子丢脸似得,惹得舅舅跟她在警局里大吵大闹,翻完了他们结婚十几年来的所有旧账。那时,陈川还被父母当安慰剂扔过去哄舅妈,舅妈一见他就直摇头,但手却诚实地搂了起来,鼻涕眼泪全往陈川衣服上蹭,嘴里还“女儿,女儿”的叫,搞得路上所有早起的工人都盯着他们看。那时陈川也觉得尴尬,但却保持着出奇的冷静。事后妈妈讲他,那时他那木头似的反应太冷血,陈川却只记得,自己快要被搂到窒息了。


虽然两人是表哥妹,同住在S城,但因为彼此都在比较好的初中读书,学业繁忙,男女生之间可聊的话题也不多,只有两家家长不时打打电话,谈谈教育心得,代替串门。陈川家的隔音不是很好,他的房间紧挨着阳台,每次他妈妈打电话,他都能听到他妈妈对他的评价:“哎呀,你这么夸他,我们也真不好意思,说真的,我们都没怎么管他,谁知道他怎么学的,就随便努力一下吧...省心嘛,确实省心,你们家欣怡也很可爱啊,青春只有这一次,谈谈恋爱,又怎么样呢?”


陈川听到这里,每次都忍不住扬起微笑。开头的笑是苦涩的,他不知道妈妈何德何能,可以对他每天凌晨一点睡,五点起的生物作息视若无睹,仅仅凭一句“随便努力”就掩盖了他在闹钟响时的挣扎。再往后,他的笑变成了一种嘲讽,陈川不敢说那是针对他妈妈的,只能说那是对于他所生活的世界报以嘲笑。青春?恋爱?他还忘不掉看着一摞情书缠着脏头发,被丢进垃圾桶时那明日黄花的样子,还有他刚升上初中,报道那天晚上,他妈妈和爸爸正襟危坐,指着他的头,告诉他哪些事初中能做,哪些事大学才可以做。他听着喝酒、抽烟,心里也没啥想法,但等到说他不可以跟任何人交往时,他的眼睛还是闪过一丝茫然。父母很快地扑捉到了这点,问,莫非,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?


“不是,妈,我们才刚开学啊!我只是觉得,这个...喜欢什么的,不是人能控制的吧?”


“怎么不是人能控制的?”妈妈笑眯眯地说,外婆就是在她进大学之前,告诉她不要想着跟任何男生谈恋爱,她的目标就是在毕业之前,多争取点奖学金补贴家里,“那时,我们寝室八个女生,就我一个没谈恋爱,也没去看那些闲书,果然我拿到了奖学金,你看,只要努力,总有回报。”


“你是怎么做的啊?”


“把自己的生活用学习填满,那你才没功夫去想那些...邪恶的事,也没时间看那些闲书,你只要心里想着,我跟这些人不一样,我将来一定能成功,一定能过上好的生活,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,就可以了。有人故意来惹你,你也别搭理。最重要的,还是让自己忙起来,没时间瞎想别的。”


等妈妈去洗水果后,爸爸才悄悄的说,那时他不是不想谈恋爱,为了吸引女生,还去学过一段时间的吉他。可惜都没用。一方面是他见了女生就说不出话来,一方面则是,爷爷奶奶盯的很紧,每天都打电话来,叫他思想要正确,不要想歪,说是他那边有亲戚的女儿可以介绍,就不用费劲自己找了。爸爸很听两位老人的话,毕竟从小打大,他挨打挨到一点点叛逆的心思都不敢有了。面对陈川所说的班上男生打架的事,他都觉得是在家里没被爸妈打够,才敢在公共场合动用拳头,“要是他父母给他揍够了,他哪有那个胆欺负别人?所以现在很多人说棍棒教育不好,我觉得都是西方那套玩意的入侵,原本老祖宗的东西里,就是有教鞭这么一说...现在的孩子骂一句都不行,个个都是温室里的花朵,以后到社会上哪里经得起风吹雨打?”


每次陈川听到这里,都冷汗直出,他被他爸狠揍过,那是小学唯一一次跟同学翘课。他负责组织班级联欢会,同学们逃课去校外采购东西,虽然陈川劝了半天,但同学们都目无王法,懒得理他,他作为老师任命的带头人,不得不跟着去。小学的他,是每个学期常驻的“五好学生”,荣誉奖状叠起来有他小腿那么高,还没算上墙上贴的那些,现在全被妈妈好好收在防水袋里。他妈妈常说,以后等他出名了,这些奖状,可就值钱的很啊...陈川不早退不迟到,埋头应付着老师对他的所有安排,下课总是被男生女生包围起来聊天,在那样厚的一圈壁垒里,他也不知道班上发生了什么事。至于打架什么的,他木木地看完全程才知道那叫打架。但他一直没法理解这害人害己的行为:无论是挨打的那方,还是揍人的那方,怎么辩解的热火朝天“是他先来惹我的!"事后都要去办公室罚站。陈川不与人起冲突,没人找他麻烦,或许是因为他是班长,有着记名扣分的权利,人家想讨好都来不及,主动往他那送很多辣条雪糕之类的零食。既然他爸妈不给他零花钱,他也乐意收着———所以那天,他和同学采购完联欢会的装饰品,一人啃了条冰棒走回学校,那时已经放学了,进校门时,陈川看见了破天荒来接他的爸爸。


两人呆了好一会,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人跟自己有血缘关系。接着,爸爸脸上的肌肉立马塌了,是喝再多养生茶都无法弥补的塌陷。只及爸爸腰身的陈川被一把拽过,连书包都没有回教室拿,就被拖进了车里,前一秒还在跟他称兄道弟的同学,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飞速发生,他们那眼神有种难以言喻的惊恐,可紧紧闭着的嘴又是那么听话。越野车内冷气很足,陈川爬上高高的后座,他爸便把他揪下来,塞进了前座。他讨厌坐前排,那安全带勒的他脖子疼。至于要去哪,他一句话也不敢问。


虽然这事情起码过了好几年,但陈川走在路上的时候,还不时觉得谁在抓住了他,拖着他走。他只有挠挠自己的胳膊以作舒缓,心中却怎样也放不下对晴天霹雳的恐惧了。后来跟他爸说这事时,他爸说,你怎么这么记仇,那么久的事情还记得,我早给忘了。从那时起,陈川就发现自己不仅在记知识时记性特别好,对生活中的这类“不好的事”也记得格外清楚。他上网查过这个问题,大家都说那就是太敏感了,记性太好,人要学会忘仇,才能自在地活下去。陈川第一次知道记性好原来还能是个缺陷,毕竟所有人都夸他默写写的分毫不差时,没人提过这一点。


车行驶了不久,停在了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边,爸爸抓着陈川的手,满脸堆笑的和客户吃晚饭。那个客户穿着干净的衬衫,不停地跟爸爸说“你太客气了”,只有陈川知道,那抓着自己的手一点也不客气。他们三人在自助餐厅吃了晚餐,期间,客户总向陈川问学校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,和小朋友们相处的好不好,陈川默默地吃着果冻,一句话也不说。他爸只好解释道,我这小孩嘴笨,虽然成绩好,但这社交能力差了点,太内向了。客户理解似得点点头,却给陈川端来一只芝士大龙虾,似乎是非要陈川露出点笑脸,他才满意。陈川咬着那橡皮筋似得虾肉,满口地谢谢叔叔,谢谢叔叔!客户终于笑了,爸爸也笑了,两人一致说这孩子就是这样,一见到好吃的,什么脸面也不管了。


端菜的小哥上了一盘龙虾,桌上的人纷纷都惊呼起来:欣怡妈,欣怡爸,你们这也太土豪了吧。两夫妻手挽着手,笑的比新婚还甜蜜,说都是替欣怡点的,她能考出今天的水平,离不开所有人这一路上的鼓励和帮助。孙欣怡见妈妈使了个颜色,便大方地站了起来,全无小时候为了买苹果手机而在饭店地板上滚来滚去的模样...她以饮料替酒,做了如下发言:


“各位叔叔阿姨,很高兴见到你们,我这次能考到年级第一,市里前十,全都离不开你们的帮助...三年前,我逃学偷钱,还跟品行很差的男生谈恋爱,做了许多错事,伤了爸爸妈妈的心,我在此必须要道歉,希望大家能原谅我...”她深鞠一躬,掌声稀里哗啦的响了起来。


“我能有今天,全都离不开您们的提点,这不光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,我要感恩,感恩我的父母,我的姑姑姑爷,还有给予我学习指导的,我的表哥...”所有人都往陈川这里看了一眼,又装作没看见似得扭过头去,“虽然我这次成绩还行,但我知道,绝对不能骄傲,真正的考试还没有到来,我必须全力以赴,争取在最后大考获取更好的成绩,替我自己争光,替在座的各位-——整个家族争光!”


孙欣怡举起高脚杯里的可乐,一饮而尽。在座的人纷纷激动地站起来,连连叫好,就连那些正录像准备发朋友圈的阿姨,也全都放下手机,给她喝彩起来。不知道是谁开头喊起了“市里第一、市里第一!”,所有人都跟着呐喊,像是在唱国歌。孙欣怡腼腆地笑笑,摆摆手坐下了,她妈妈忙主持大局,“哎哎,别喊了别喊了,别给我家孩子这么大压力,学习又不是第一位的嘛!”


“欣怡妈,你既然这么说,那还不赶快赶快传授教育经验?”


“就是啊!我家那个啊,现在皮的要死,天天抱着手机玩网游,这样下去怎么行...”


见妈妈又要开始对自己的成长历程发表一番感言,吹捧那军事夏令营的功劳了,孙欣怡这才回过神,见眼前那盘红黄相间的龙虾,趁热把它给亲戚一个个分掉。分到坐在自己身边的陈川时,他回绝了,却被旁边的婶婶说了句“人家欣怡给你的,你咋还不要?”,她的手和笑脸一僵,被卡在空中,退也不是进也不是。


没想到,陈川直接起身,说我不是很饿,出去透透气。


那婶婶埋怨一句,这孩子怎么这样,老大了还挑食,就转过头去找欣怡妈请教“要不要把孩子手机没收”的事了。欣怡爸正在劝酒,说是今天开心,女儿出息了,一定要跟亲戚们好好感慨感慨人生,这么多事走来,做家长的不容易啊!引发一连串哈哈大笑。


孙欣怡呆不住了,说我去个厕所。出了包厢,她就拿起校裤里的折起的一张草稿纸,那上面是她刚刚作发言的演讲稿。原本这次考了年级第一,她觉得自己就是运气太好,蒙对了几题,比年级第二领先几分而已,爸妈却非要摆酒席,还跟她说一定要发表“获奖感言”。你以前那么叛逆的时候,我跟你爸对你多好啊,又不打你又不骂你的,你就没什么想跟我们说的吗?她知道这时候不能说实话,只得绞尽脑汁的编出个堪比获奥斯卡的感言。刚刚一说完,她就满脸通红,别人都以为她是激动,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害臊,能把这事说的跟真的一样,或许奥斯卡确实该给她搬个奖。这次酒会请来的亲戚,除了记得那几个塞红包塞得多的,其他她都没印象,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更是胡掰,这屋子里的人都不是一个姓的。她也知道,没人会把这些话当真,他们只是想看一个浪子回头的教育神话,那她就演给他们看,让自己的父母在步入老年前过把嘴瘾。酒桌上的事情似乎总是这样,觥筹交错,头脑发热,话一出口,就得接着往下编,等脑子一清醒,她还是得回归到那白纸黑字的学习生活中。眼前的一切,不过都是一场人伪造的梦,她这次当了公主,下一次,人们就想着看更精彩的:公主变成皇后,或者吃下毒苹果,不再醒来…就跟陈川现在的状态一样。


在饭店外头的停车场上,孙欣怡找到了陈川。她的脸终于不必再为别人而笑了,笑肌顿时发起酸来。她摊开那张演讲稿,在陈川眼前晃晃,一言不发地撕掉,一并扔进垃圾桶。回头一看,她的表哥始终是那幅不近人情的模样,她以为经历了这么多,多少能在这个昔日也被捧成“家族天才”的人身上找到一点落魄的影子。可是什么也没有。陈川好像被清零了,两只眼睛似是刚睡醒,早已跟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

“都这样了,你还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?”她问。


“你想听什么?…我不能再教你什么学习方法了,”陈川低低地说,“不知道之前教你的还有没有用。”


“我也不需要听那些了,”孙欣怡说,“你就跟我说说,高中生活感觉怎么样吧?”


陈川看了她一会,接着转过脸,“…我现在读的高中不是什么好学校,不一定适用在你身上。”


“说吧,都一样的,哪来那么大差别呀?”


“是啊,哪来那么大差别呢?高中跟初中没什么差别。”


“不是吧!高中不是压力会很大,而且还会分文理——”


“你会适应的,就像现在一样。”


“哦,”孙欣怡踢起了石子,“真扫兴,我还以为会有趣点呢。”


“你小学的时候,有期待过初中生活吧?”


“当然啊。”


“那你现在觉得初中生活怎样?”


“还行,习惯了。”


“我也是这个意思,”陈川对着马路说,“一旦习惯了,就没什么差别了。”


“不过,我还以为你会叫苦叫累呢,毕竟那所学校…”


陈川摇摇头,“我一开始也以为,那里的生活会很糟。但很多事自己不亲身经历,就只是很随便地谈论它们。可真要置身其中,那就只是事实而已,对于事实,我没什么可说的了。”


“你真的不在乎啦?”孙欣怡说,“你知不知道,以前我好羡慕你,所有人都夸你聪明,说你以后一定有出息,我爸妈天天对我说,你看看陈川那孩子多给他爸妈省心…那时我什么也不是,做什么事都会被看成叛逆,说什么话都没有人听…我以为我就是这样的了。可现在,我居然开始可怜你。风水轮流转,嗯?”


“我不太相信宿命,但也不觉得人能掌控一切,有些事我好像没法控制,后来却发现它受我控制,有些事我能控制,其实我无法…”


“我天,你怎么现在讲起话来神神叨叨的?跟个神棍似的!”孙欣怡笑了,“按我妈的说法就是,尽人事,听天命,所以我得好好努力,最后能去哪所高中,就再看吧…”


“挺好的。”


“你不劝我压力别那么大?免得跟你得一样的病?”


“我不知道,有人说这些病是遗传。”


“那咱们也算表亲,搞不好会步你的后尘哩!”


“希望你不要,”陈川说,“真的不要。”


孙欣怡知道他没在开玩笑,也严肃起来。她不再有在酒桌上那份对于过往的羞涩,而是眼中闪着寒冷的光,“我爸应该也跟你们说过,我去了个军事夏令营,然后一切都变了,是吧?”


“你是被逼的…?”


“我就知道,你根本没傻,”孙欣怡盯着陈川,“那几天我真的不想回忆,那里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,体罚、辱骂都还算轻的,重的是精神折磨,你知道吗,那里面还在用文革时的那种高帽子,脖子上挂着重重的牌子,不过不是写着反革命,而是废物,一圈一圈的在操场上游荡…一般办这种机构的,背后都有人,否则哪能在深山老林里搞一块荒地开发,还能请得到那么多退伍军人…那些军人在军队里都练傻了,没法适应社会了,才去做这种工作,混口饭吃,以前他们是被欺负的新兵蛋子,现在有我们这一帮还没成年的人可以训,又打着‘矫正行为’的幌子,想怎么弄我们就怎么弄我们,要我们真是牵线木偶就好了,起码不会感觉痛…原本我爸妈骗我,这是个文化夏令营,我还挺期待的,结果发现是这样的地方,呆了半天不到我就忍不住要走人。我去跟教官说,结果被扣了好久,一直拖了三天才放我走。我们这批还算好的,只是个短期的夏令营,我看有些人长期就呆在那,也不知他们父母是不是就直接不管了,那些人脸上都一个模样,就跟游戏里的丧尸似的…”


“新闻上好像爆料过很多这种学校。”


“爆料过又怎样呢!谁能管得动?没人知道到底该怎么教育孩子,而且你看,我从里面出来后成绩立马变好了,你能说这不是这种恐吓的功劳?”


“你在说反话?”


“我没有,”孙欣怡认真地说,“我是真的被吓到了,亲眼看到了那么黑暗的一面,我很确定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。我在我爸妈怀里哭了好久,然后发誓要好好学习。对,我努力学习不是为了父母,也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不再去那样的地方,不再让我爸妈有借口把我送到那种地方去。我什么关系也没有,肯定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扳倒那里,那就只能尽量保全自己。所以你现在看我成绩比以前好太多,不是因为发奋图强,而是因为…恐惧。这种深深的恐惧,能让我学到很晚,也不敢打瞌睡。”


…我猜我现在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你。陈川说。


是啊,孙欣怡说,我知道有些人可能学的轻松又快乐,但那不是我,我并不喜欢学习,那些作业看得我眼发晕,听课听的我烦的要死。可又有什么办法?你去过很多趟医院,也应该知道,我们的命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,至少现在,父母才是我们的监护人。世界上可能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,我可不想在还没能改变它之前,自己就先死掉了。


“可能正是因为妥协了,才改变不了。”


“随你怎么想,我只能选我最好的路。”


“那你对你爸妈…”


“不是给你看了吗,今天的讲稿都是他们要我写的…我已经抱怨烦了,只能说,我对他们没什么希望了。”


“但他们现在对你很有希望啊。”


“是啊,风水轮流转嘛。”


人行绿灯停,红色小人被定格在枝桠间。陈川缩起身子,显然是有点冷了。孙欣怡发现,虽然她的表哥比以前长得更高,却瘦了不少。你怎么不吃龙虾呀,她问,你们学校那边肯定没什么好吃的。


“我海鲜过敏。”


吃完自助餐,跟客户道别后,回家的路上他们父子间一路无话。妈妈出去出差了,陈川静静地不敢发出一个音,平时堵得要死的交通要道,那天却偏偏给他们开得畅通无阻。在电梯里时,陈川的腿已经开始抖了,回到家,他爸爸刚一开灯,就抓着他的肩,按在地上,开始拳打脚踢起来。他抱着头,贴着冰凉的地板挨揍,眼泪都忘了怎么流,一句痛都说不出来。


平时看上去没什么脾气,过一天是一天的爸爸,居然也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。陈川只能给自己下了个结论,那是因为爸爸喝了酒的缘故。本来喝了酒不该开车,可陈川哪敢在客户面前拆他爸爸的台。没想到,车是顺利开回来家,但他却成了酒劲的牺牲品。从那以后,陈川对酒精就有一种本能地厌恶,总觉得它能煽动起人兽性的那面,把从小到大受过的教育通通忘掉。


那天晚上,陈川全身都痒的睡不着,他以为是在地上打滚求饶的时候,沾上了什么脏东西,第二天妈妈回来了,才发现是起了疹子。他父母一脸紧张地带他去医院看,陈川原本还痒的很,居然慢慢地痒到了一种平静的境界。那医生看看陈川,又看看他父母,说了句你们儿子都比你们淡定啊。于是开始排查过敏的原因,陈川说,自己吃了龙虾,妈妈便立刻喊道,“你不知道儿子海鲜过敏吗?”


“…什么时候的事啊?”


“他四五岁的时候,给他剥了个虾,他就过敏加高烧,你怎么会一点也不知道?”


“我当时可能在出差吧,”爸爸说,“不过搞清楚原因了就好。过敏嘛,没事,不是大问题。”


开了药单,三人正想着要走,医生却叫陈川留了下来。他单独问他,你知不知道自己吃海鲜会过敏。


我知道。


那为什么还吃?


…不能不吃。


我看见你手臂青了好几块,是不是有人打你?


…不是。


小同学,我知道你可能没听过这个说法,这也是我最近才了解到的。有些皮肤上的疾病,尤其像过敏,虽然是一种生理现象,但有时跟心理脱不开关系。我这里有几个案例,都是这样的孩子…


见陈川点头的样子像是在听训话,医生也知道这是在对牛弹琴。他只好让陈川把他父母叫进来,要谈谈这件事,没想到陈川答应的很好,一出门就不见踪影,医生再没能见着那两个大人。


陈川从回忆中惊醒的时候,已经接近凌晨四点半了。


他不在医院,不在酒桌,身边没有要打他的爸爸,也没有洋溢着幸福的孙欣怡,更没有那些连话都不敢对他说的亲戚…他躺在床上,远离市中心的单间床上。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,也许是蟑螂,也许是老鼠,也许是深夜惊醒,忙着给自己倒水喝的老太婆…总而言之,只会是那些一并在黑暗中苟且度日的东西。哪怕是一条虫子,他也能在嗡鸣中找到点寄托。一天又一天,醒来又睡下,起码他不是一个人,总有些神奇的响动扰乱他的心思…最怕的就是现在。太安静了。没有车流、没有敲击,没有震动,就连身体里的蜜蜂也进入了梦乡,途留主人一具空壳,被轰鸣的寂静压成粉末。正因为不得不继续对峙黑夜,那回忆又自动像潮水涌现,填满了眼前的虚空,引诱着他向其中一瞥,用过去的岁月消耗今天的生命,在这样的纠结中不可自拔…


战争还很长。在下一轮殊死搏斗前,陈川把手伸向书桌上的安眠药。那是他从市中心回来,得到的唯一的纪念品。他吃药吃的太多,已经能靠不喝水干咽下去。那些小糖丸很快化在了喉咙深处,就像血融进了血中。




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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